第808章 有的人总要勇敢一次
论辈分,挽酝才是那个该言慈语和、不怒自威的长辈,
论身份,他也才是那个应当喜怒不形于色、镇定自持的折云峰三长老,
可论做人,他哪怕周身再多么冰冷,内心仍然存留着一片柔软之地,
这片小地方软软的,温温的,并不似主人外表那样锋利孤傲,而是装载着属于常人的七情六欲,
情还在,他折云峰三长老仍旧是旁人眼中意料之外的俗人,是个活生生会气会笑的人。
人会念着过往那些渐渐埋没在岁月里的旧情,
然旧情渐消,
可无妨,
前方的路上总有人把失去的情补上。
“御疏,为师在这种时候总是笨,笨到有些话总需要你这个小辈来说。”挽酝心上微动,不住柔声道。
虽然他每一次听萧御疏说这些好听话心上都会动一动,
但或许是今时不同往日,
今夜饮了几杯酒,辛辣上头,身旁青年的话越听越醇厚入心,听得心里暖洋洋的。
萧御疏又道:“师尊不爱说话,所以有些话就该由弟子来说。”
“弟子是小辈,说什么话不丢脸的。”
挽酝道:“可你已经是大人了。”
萧御疏却摇摇头,笑道:“师尊从来不把我当大人。”
话虽是这般说,可两人心里清楚。
其实不把身边人当大人的人,一直都是萧御疏。
曾经在折云峰上,笨手笨脚的青年师尊从来不知道把自己养在身边的徒弟当小孩儿,
而彼时的小徒弟也从未把身边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当过大人,
他们的关系也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是师徒,却又像朋友,
可朋友之外,却还沾着点亲人的影子,
但若将两人如今的关系比作亲人,仍旧差了点意思。
萧御疏暗自思量过后,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去,然后指着挽酝手里的照片道:“师尊,这上面好似有几个字。”
挽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了照片上,那个花团锦簇、众星捧月般的青年身上,
朝气蓬勃的青年丰神俊朗,深邃的眉宇间尽是意气风发,自信昂扬。
对方唇角高扬着,眼含笑意,一手勾着少年青云的脖子,另一手圈着年轻时期挽酝的肩膀,似乎是硬把人拽过来一起似的,
青年面前,还有个身量不高、个子只到他胸口的小姑娘,
小姑娘竖着单侧的粗麻花,笑的也是无比灿烂好看。
“吾友甚贱。”
在这个耀眼青年头上,有着这么几个小小的字。
字体很小,笔迹很纤细,一看就不像是毛笔能写出来的。
看见这一行字,挽酝不知为何突然就笑了,
眉眼柔和,眼尾上挑的含笑模样和照片里那个年少时双手抱臂、一脸不情不愿的别扭自己形成了鲜明对比。
“干什么?这么多人,别拽我,我不去。”
“别不乐意啊,快过来子衿,等往后什么时候无聊了,翻开这张照片,说不定你就笑了。”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那人说的对,
数年过后,再对着这张回忆满满的照片记起曾经年少时,是真的会不由自主的笑出来。
挽酝的视线从照片上一众少年少女身上缓慢划过。
柳如兰抱着小狗的样子,白薇叉腰跟沈长空对骂的样子,薛臻白咬着糖葫芦的样子,夏微凉嬉笑的样子......
彼时一切变故未生,故人都还在,
连那时的令狐司被令狐寻生拉硬拽拽过来后,面上也有客套的淡笑,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旭日东升、骄阳高照般的美好,
可如今......
想到现在,照片上的人在世上已经少了小一半,往后或许还会再少,挽酝就再也没法笑出来了。
在屋里一阵默然无声过后,
萧御疏亲眼看见面前的男人取了支极细的笔,并用笔尖沾了少许墨。
借着屋里不算很明亮的烛光,挽酝在这张照片的背面,大片空白处提笔写下了一行字。
“吾友虽贱,但愿其长寿。”
毛笔写出来的字还是粗重写,挽酝一笔一划的认真写完,这张照片的背面也就没有什么地方了。
但这样也就够了,
正面众人欢笑定格处,有着少年青春正盛时羞恼无趣的吐槽:“吾友甚贱。”
而空无一物的背面却多了少年长大之后最为真心诚恳的祈愿:
“吾友虽贱,但愿其长寿。”
数十年过后,人真的会变。
只是......
“御疏,”挽酝眉眼低垂着,注视着上面的字,随后似是在质问自己,低喃道:“为师现在才写,是不是太晚了?”
直到故人一个个离去,才知道许愿,
确实太晚了......
萧御疏作为一个知心徒弟,站在同挽酝年少过去不同的现今一面,甚至还有可能陪着对方走到将来,
那么这种时候,他深知过去已经过去,怀念不能将人困一辈子,而旁人的劝言又如同滴水吐息般虚飘无力,
因此不用多言,这个徒弟心里细细思量之后,做了个在旁人看来十分逾矩的举动。
这个萧玉书眼中堪称大哥一样存在的人,
这个寒允卿眼里如同冰山一样无情的人,
这个曾在玄天宗其他人眼里无欲无求古板克己的人,
此时此刻居然在窗外那轮明月的照拂下,屋里一片暖黄昏光的注视中,缓缓俯身,从后方将面前这个面露伤情,有些颓然的欣长男子以一个保护的姿势拥在了怀里。
毫无疑问,萧御疏的此举很大胆,
也毋庸置疑,挽酝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有如此举动,
两人从相遇到现在,一直都是挽酝这个师尊朝萧御疏这个徒弟付诸如此呵护维护般的举动,而萧御疏作为弟子,从始至终都默默接受来自师尊的种种好意。
或许在身为长辈的挽酝心里,他对萧御疏付出的任何都是应该的,都是必须的,是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以萧御疏不管有什么反应,挽酝都是不太在意的,
只要对方不讨厌就好。
可眼下后背传来的、同旁人相比有些偏热的坚硬胸膛和环住肩膀的结实手臂,却是挽酝怎么也想不到的、让他整个身躯都下意识为之一僵的。
后心传来的温度和扑散在耳畔的吐息无一不在清楚告诉挽酝,自己养了那么多年、差点失去却又重新归来的孩子此时究竟在干什么。
但奇怪的是,挽酝一点也不排斥,也不反感,甚至在对方拥上来的那一瞬间,他居然还有点心上慰籍的舒缓。
青年的胸膛是结实的、滚热的、让人心安的,
养孩子的人总感觉不到孩子成长中的变化,但有些变化是尽管不注意也是尤为明显的,
上一次,挽酝还能勉强算个意外,
但这一次,耳边均匀有力的呼吸声告诉他,身后的青年是清醒的。
所以这个举动,更是在头脑清晰理智清明的状态下做出来的,
有些意外,因此挽酝保持着眸中的怔色,并没有说话,
也没有将人推开。
而同样的,举止大胆的青年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保持着一人拥着一人,待在屋里安安静静的,直到屋里点的蜡烛烧尽,只剩下从窗缝透进来的丝丝缕缕月光勉强撑着这一室静谧,
“师尊,”
良久,身后青年声音低沉道:“过往如云烟,转瞬即逝,但弟子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不止竹林另一端那个孤僻的家伙固执不放,若是有人要把弟子跟师尊分开,那弟子就算是翻山越岭也要跑回来,几道结界、多少人阻拦都没有用的。”
“师尊,”身后青年环着肩膀的手紧了紧,“人不能困在过去,该往前看看了。”
又或者,往身边看看,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没了烛火,屋里一片黑暗,挽酝手上拿着的照片理所应当的看不清了,可就是在这样的寂静的黑夜中,似乎有什么一直被藏匿的东西渐渐浮现、让他逐渐看得清了。
萧御疏把这些潜藏在心里许多年的话在此刻说尽说完后,就抿上了唇,不再多言任何,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敢再说了,
他这辈子的胆量恐怕在这一刻全都用尽了。
可能挽酝听见的,是青年气息稳健语气平缓的声音,并没有任何因为大胆放肆而染上的紧张颤色
但挽酝绝对不知道,单单只这几句话,便是一个感情内敛的淡漠少年数年里在一颗赤诚真心里反复演练、反复临摹语气而生的产物。
有些话大概有的人早就想说,只是恰逢那时胆怯,
有的人会胆怯一辈子,
有的人会勇敢一辈子,
有的人会在经历过失去后给自己打足气、下定决心,即便是赴汤蹈火也要寻到机会将真心话说出来,
哪怕结果可能不尽人意,但世上从来不缺这样的赌徒,
几率再小,那也是有,所以萧御疏不想放过。
不过答案.....
“师尊,蜡烛烧没了,弟子再去点一支。”
“不必了,已经不早了,该歇下了。”
“那.....夜里冷,弟子就......”
“你这么大人了还要跟为师抢地方......”
“......”
“嗷!”
床上,看着干脆利落变回小金龙的青年,挽酝后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面前金灿灿、热乎乎的小龙崽的稚嫩的叫声给拦腰折断。
本来挽酝心上还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萧御疏的些许局促,但一看见这个长着肉翅、四条小短腿的小东西,他是半点不自然都没有了。
“嗷!”
小金龙亮晶晶的眼睛朝挽酝表达了一句话:“现在不挤了师尊。”
挽酝:“......”
“噗......好吧。”他不由得无奈笑笑,反正这么个小东西,既不会挤,夜里抱在怀中也暖和。
“御疏,你跑去里面。”
“嗷!”
“不行,掉下去了为师睡着了不会捞你。”
“嗷......”
......
深夜,折云峰上一片静悄悄,一切都睡熟了。
窝在挽酝肩侧的小金龙悄悄睁开了眼,它支起头,抬爪小心在身旁熟睡的男人身上碰了碰,随后又打草惊蛇般匆忙趴回去装作睡觉。
再待了一会儿后,见对方真的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小金龙这才再次缓缓抬起头,然后小心翼翼的往身边人边上靠了靠,仰着头,大大的金色龙瞳盯着面前男人恬静的睡颜一动不动。
萧御疏不知道自己亲口说出那番话后挽酝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是反对,是不同意,是奇怪,是诧异,还是......讨厌?
别的不说,最后一个是他最怕的,也是最担心的,
挽酝一直都是有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也不展露出来任何情绪,这点就很难让人琢磨透,
萧御疏没法凭借自己多年陪伴在对方身边的经验判断出挽酝在听到那些话后的心思,
他怕自己说的有些直白,惹来对方的惊诧失措或者更糟,
他也怕自己说的过于委婉,让这个冷冰冰不开窍的人仍旧听不明白,
可纠结了半天,到最后萧御疏还是没有得到挽酝任何的回答,就只是靠着化形时的装萌卖傻,得到了在对方身边蹭床睡的机会。
扪心自问,只这一点,萧御疏是远远不甘心的,
但他也是第一次把人放在在心尖上揣了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学着坦露心迹,
一个自身所有技艺都来自于师尊的人,自然连这方面也随了师尊,
挽酝情欲寡淡,所以萧御疏在情这方面因为无人教而生疏的紧,不懂的如何去表达。
那些敞开心扉的话,那些隐晦的情愫,这个冷冰冰的青年只能自食其力,自己摸索着去想办法表达,
没人不碰壁的,这点萧御疏知道,可若是在挽酝这里触了冷头,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十分打击的事情,
所以后面的话他就不敢再多说了,最起码在琢磨出挽酝的心思之前,他再也不敢说了。
可不敢说归不敢说,这些年愈演愈烈的情愫总要有个盼头,
因此,
小金龙眨了眨眼瞳,小小的身板缓缓变大,在熟睡的男人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这只小东西又变回了一个身形健硕高大的青年模样,
挽酝说的对,这张床若是睡下两个男人确实有点拥挤,
所以为了不惊动对方,萧御疏撑在对方身上,随后俯身缓缓向下,在那片薄薄的、红红的、平日里不饶人的唇上落下了浅浅的、如蜻蜓点水般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