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的异常
两人走到傅泠所说的园子,竹林茂密,遮住了天上本就稀少的月光,让他们身处在一片黑暗中。
傅泠“咦”了一声,“刚刚我明明看见这里有许多萤火虫,怎么没了?”
此时她还没注意到魏梓焕身上的异常。傅泠想往深处走,魏梓焕看着那越发幽深的小道,出自心底的抗拒。
他讨厌这样的环境。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小道那头传来,魏梓焕心头一跳,果然下一瞬傅泠就没了踪影,那速度快的甚至他都追不上。
傅泠从他身边消失了。
这一下,黑暗的压迫和心中的恐慌占据魏梓焕全身,偌大的竹林,只有风吹竹叶的响动。
儿时最恐惧的梦魇钻进大脑,他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他喊了一声,无人应答。不安的情绪让他手脚变得冰凉,开始发抖。
魏梓焕转身,想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一阵熟悉的温度握住他的手。
“殿下,走哪去?我在前面,你怎的迟迟不跟上来?”
他回头一看,傅泠似是察觉到他指尖在颤抖,眼底惊讶,
“你手怎么这么凉?你身子不舒服吗?怎么了?”
她绕到他跟前,脸上有些焦急,顾不上男女之分,抓起他两只手包进自己手心。她手比他的小多了,柔软中嵌着几处茧。
魏梓焕眼睛感到一阵酸涩,声音都哑了,“还是冷…”
傅泠感觉到他的手握紧了些,肩上一沉,魏梓焕已经将头靠在她肩上,轻喘着气。
魏梓焕以为,这一世,他没那么怕了,刚才的一瞬间,还是堕入无边的恐惧,他依旧害怕黑暗,害怕孤独,害怕傅泠的消失,甚至比前世更怕。
傅泠不知该怎么安慰他,犹豫几下,还是伸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渐渐的,魏梓焕情绪平稳下来,他已经靠太久了。他偷偷抹去眼眶的湿润,站直了身子。
傅泠还是觉得他的手冰冷,干脆冲着他指尖轻轻吹热气,软嫩的唇瓣甚至贴了上去,似在轻吻。
“身子可比刚才好些了吗?”
然而魏梓焕低垂着眼眸,点头的幅度浅不可见。傅泠挑了下眉,贝齿微张,在他指尖留下个牙印。他疼的指尖蜷缩,却没挣脱她的手心。
傅泠干脆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过那条昏暗的小路。她能感受到他指节上的戒指,他一言不发,握得越发紧。
方才她循着声音追去,原以为魏梓焕会跟上,跑出一截后才发现身后没人。等她返回去找时,他的状态较之前明显差了很多。
傅泠把魏梓焕送回驿站,让东楼好好照看后就走了,许是觉得自己在这里不方便。
东楼满脸着急的问道,“殿下,您这次发病怎么看上去比以往还严重?”
魏梓焕摇摇头,无力感从身上传来,“让人去煎副药。”
他顿了会又说道,“你留下。”
东楼走到门外传了下人,自己又立马回房间里守着。殿下这两年发病的次数本就多,药的作用太微弱了,基本都只能靠殿下自己挺过来,他看着都心疼。
傅泠慢悠悠的走在路上,仔细回想静园中发生的事,又琢磨不透。
可她怎么会生出自然而然就去亲近魏梓焕的想法?那些亲密的举动,甚至都没过她脑子,就好像,她已经默认这暧昧的相处一般。
躺回床上的傅泠脑子里还都是魏梓焕那脆弱的模样,想了一晚上没怎么睡。第二天跑去兰宇轩跟闻堰说了会静园的情况就跑去驿站了。
青天白日下傅泠又去翻那矮墙,也管不上这块地儿是谁住。东楼习惯了她从天而降的行为,直接带她进了屋子。
东楼,“殿下说小将军来了直接进去就行,外面可能会被别人看到,毕竟白日人多。”
傅泠一来东楼都不用进去了,就在门外守着。
一进去,一股药味直冲脑门。傅泠皱皱鼻子,忍了下去。瞧见魏梓焕正打开窗子换气。
“殿下可好些了?”
魏梓焕引她到桌前坐下,动作娴熟的沏茶,“好些了。这梅花茶,小将军应该会喜欢。”
“抱歉,跟我出去一趟,你身子就出了差错。”
魏梓焕怕她以后都不会再邀约他出去,急着否认,“别这样说,这本就是意料之外,要不是你在我身边,只会更糟。”
也不知傅泠听没听进去,反倒又从怀里掏出颗珠子给他,“若是日后再手冷,就把它放滚水里泡一泡,再拿出来能暖手。”
魏梓焕,“好。”
傅泠看他情况好了,放下心来,陪他说了话,想着自己在这里魏梓焕不方便休息,就借口告辞。
魏梓焕看着桌上喝了一半的茶水。今日见面,一个时辰都不到,她便走了。
傅泠前世最爱喝梅花茶。
…
傅泠也不是故意着急走,而是她因为受伤躲了公仪权几天,今天被传话必须跟公仪权一起用顿晚饭。
始终是看着傅泠长大的人,她一有点反常的举动立马就察觉出不对劲。
闻堰蹲在将军府门口,看见傅泠的影子,立马喊道,“你今早又从我库房里顺了什么?!”
“哎!哎!”傅泠手握成拳,拍两下胸脯,指指闻堰,“都哥们!”
闻堰暴起,“有事好哥们没事叫不应?”
傅泠举起抗议无效的小牌牌,跳过话题,“我阿公呢?回没回?”
闻堰,“大人法眼金睛,已经在捉拿你的路上!”
傅泠,“……”
趁着公仪权还在路上,两人串通好口供,打算将这几天的事瞒个彻底。
等三人围在桌前时,公仪权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属实无奈。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了。
“阿泠,阿堰。”
他打断两人的表演,沉声道,“宫里的事我知道了。”
两人一听,埋着头扒饭,也不说话了。
“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不想让我操心。但是阿泠,阿公打了几十年的仗,我承受得住。你们现在已经有能力做你们想做的事,我也希望,你们记住,我永远都无条件站在你们身后。所以你们就向前走吧,挺直了腰板,抬着头,向前。”
傅泠的头越来越低,快埋进碗里。很小的时候,她躲在营中,看公仪权带兵,他总会跟将士们说,挺直腰板向前走。起初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上了战场,又被昭回都城,在一声声质疑和唾骂中,她才明白。一个人的脊背太容易被压弯,一旦低下头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公仪权这样一个人,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却也因为傅泠的到来而慌乱。他一点一点的学着带孩子,鬓边也逐渐染了白。曾经他一心向国,后来他只愿家人平安。
碗里多了个鸡腿,傅泠偷偷抹去眼泪,想笑一笑,嘴角愣是扬不起来。
一抬头,公仪权和闻堰都低头吃菜,没看她。他们知道她骄傲得不愿让他们看到。
深吸两口气,傅泠故作轻松,“我阿娘如此温柔,怎的跟她同事这么久的丰德医师那药又苦又难喝。”
公仪权把另一只鸡腿夹给闻堰,也笑道,“是,前几次给吕公和棠青都喝吐了。”
闻堰又把鸡腿夹进公仪权碗里,“师父你吃,我今早才啃了只。苏弥和厉棠青那俩小子来信了,说秋狩前赶来都城,跟您知会一声。”
“行,你们四个并肩作战这么些年,在一起自然是好的,到时候多注意猎场周围就行了。”
三人又谈起半月后的秋狩,都城人手不够,到时公浔军也落得半边责任。谈到夜深,公仪权先回房休息了,闻堰拉住傅泠。
“有个事还没跟你说,静园那里我查了下,确定跟上头联系颇深,现在它的挂名人是项家。”
傅泠涉及朝堂不深,对官员认识不多,但项家她还是知道,纯粹没脑子全靠亲戚的关系户,他家那儿子项名还是各种风月场所的常客。
“行,我知道了。正好,过两天他们一群人要出城游湖,那个项名这么喜欢凑热闹,肯定会去。到时候我也去看看。”
…
傅泠懒懒的靠在椅子上,看魏梓焕将手上的古币翻来覆去的瞧。
“这古币雕的细致,小将军哪得来的?”
傅泠抬抬眼,回想了下,“好像是从,江阳古城里抢的。那会儿有几个没长眼的去挖人家祖坟,卷了棺材里的东西跑到江阳,那户人家到我阿公面前告状,我就带着人把他们抓了栓在马后面跑回来。这古币是我从他们身上抢的,他们在江阳古墓里挖的,我看没人要,就拿回来了。”
魏梓焕听着,不禁失笑,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不过,
“小将军还会管这些琐事吗?”
她傲得跟头牛一样,怎么看都不像管鸡毛蒜皮小事的人。
傅泠叹了口气,“不然呢?殿下,你不会觉得我天生就带兵打仗吧?不光这点事,我还帮人家下过地,杀过猪呢。”
魏梓焕愣了下,低着头笑,肩膀不住的抖动。傅泠接着说道,“殿下不知道,那猪血都溅了我一身!”
魏梓焕敛了敛笑容,不经意的问道,“小将军,做这些事的时候多大了?”
傅泠挑挑眉毛,没急着回答。她很早就进了军营,不想让别人看轻,自愿去做很多基层的事。
“十三岁,但那时候,我已经长得比同龄女子高很多了。”
魏梓焕脸上的表情始终温和,她也不过豆蔻年华,就做起了很多准备。前世他没听过傅泠讲这些,现在他想多听一点她以前的事。
梅花茶的香气萦绕在傅泠鼻尖,她喝了口茶水,才开口,“殿下,过两日的游湖,我也要去。”
他眉眼一弯,看样子是高兴极了,“那便好,我们一起去。”
“只是,”傅泠顿了下,“在这么多双眼睛下,殿下不介意与我同行吗?”
傅泠不介意这些年来自己在民间的流言,不代表别人也不在意。
她原想着魏梓焕好歹会犹豫一下,谁知她话音刚落,那人就答道,“不会,小将军从来都不是活在别人口中,是怎样的人,我能看到。”
傅泠手举着茶杯,一时怔愣,那茶水明明凉了许多,却让她指尖滚烫。
他不介意,可她会。他不是她可以肆意靠近的人,她曾经偷偷喜欢他好几年。在她心里,他是不染纤尘的皎月。她这样臭名昭着的人,不该明目张胆的出现在他身边。
纯粹的喜欢就好,而不是,带给他一身污名。
这也是为什么,傅泠来驿站坚持翻墙的原因。
傅泠想起自己干的那些糊涂事,肠子都悔青了。怎么就忍不住去挑逗那些长得好看的男子呢?
她干笑两声,没叫魏梓焕看出自己的心虚。
昨天傅泠走的快,所以今日魏梓焕就让她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傅泠不忍心看他失落,应下了。
后来的两日里,傅泠总会在太阳下山后从墙外翻进驿站,魏梓焕每次看到她,眼里的欣喜都藏不住。
就这么到了游湖的日子,魏梓焕站在湖边,看道路那头骑马而来的傅泠,她一席红衣,亦是对上他的视线,眉尾扬起,笑的灿烂。
东楼上前,“殿下,可以上船了。”
傅泠已经跟魏梓焕说过了,不想让那些非议又落到他头上,他再怎么解释也改变不了她的想法,只能慢慢来。
魏梓焕故意走慢几步,傅泠已经下马走到他不远处,看他上了甲板,便跟在他身后。
陆上的随从队伍里,闻堰看到傅泠又跟在一个长相出众的男子后面,嘴角一抽,暗骂道,“他娘的,色字当头一把刀,说了多少遍了还不记得。”
说着他把旁边的人推出去,“宇哥快跟上去看看,别让她嚯嚯人。”
苏宇是公浔军的一个前锋,少年流浪被公仪权捡了回去,在傅泠闻堰他们面前一直都是大哥哥一样的存在。
苏宇挠挠头,不解的说,“不会吧,阿泠还是很正经的,你要相信她。”
闻堰眼看傅泠他们的船快开了,着急道,“哎,不行!你想想这都城什么地方?万一有人要揍她,你不得看着点?”
苏宇脸色一变,嗖的一声跟着上了船。闻堰舒口气,刚才他看见达奚聿上去了,保不准傅泠被惹毛了要在船上动手,苏宇上去还能拦着点,自己上去的话控制不住要帮着傅泠一起打架,这毕竟是都城,能不明着动手最好。
傅泠的位置离魏梓焕不远,两人对视一眼,魏梓焕指指桌上的葡萄,又点点头,意思就是这葡萄好吃,让傅泠也尝尝。
傅泠刚拿起一颗葡萄,身后苏宇瞪大了眼睛坐下。
傅泠没好气,“干什么?你眼睛闭起来麻烦?”
苏宇看看四周,没看出谁有欺负傅泠的意向,才说道,“不麻烦,阿堰说怕有人要揍你。”
“…”好好好,闻堰张着嘴巴就胡扯。
傅泠把葡萄塞进嘴里,“这船上,能打得过我的,没几个,放轻松。”
说着她脑袋张望,当看到厢门口时,脸色黑了一半,语气略微沉重,
“宇哥,等会要是我想打人,你记得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