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商船
次日清晨,赶着鸡都还没打鸣的时辰,府衙外便有人嚎上门来了,惊得镇守脸都来不及擦一把便匆匆赶去了府衙。
一问,又是一家女君的墓让人给掘了,三天前才下葬的人,今儿没了。
那女君的老母一见了镇守便哭嚎得更惨了,哀嚎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已悲彻了心底,而今女儿入土尚未安又让贼人给窃去了遗躯,悲至极痛处,一度欲寻短见。
镇守和着那一众随从又慰又抚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把人劝住了。
那人一走,镇守便瘫坐在堂中座上,筋疲力尽。
“大人,快喝口水。”
然瞧着像是口干舌燥的镇守却满是不耐烦的摆手避开了镇吏递来的水杯,一股怨气平生,便重重拍着椅子嚷道:“我这得罪了哪路扫把星了!”
这一向安稳的小镇近这半年来也不知是为何,犯了太岁似的频生事端。
先是镇中女子多染恶疾,问遍镇上郎中,竟无人能解其病症,那些染病的女子往往不过月余即香消玉殒。
此疾祸染最严重的那一个月间便死了十几户人家的女子,且听邻县竟也传称有女子死于异疾。
接着便是这盗墓之案频起,几乎新葬的女子都让贼人给窃了。
而眼下盗墓之疑未解,这维达匪寇之事又起……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镇守早都被闹得心力交瘁了。
而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前些日子维达匪寇与沧城军交斗于此也就罢了,而今搜遍最后一处匪窝竟也不见女帝下落。
沧城军一道令下封了城,闹得人心惶惶不说,女帝是女帝找不着,盗墓是盗墓不消停,城里新有了丧事的人家又是天天登门拜官,桩桩件件皆是搅得镇上鸡犬不宁。
就昨个晚间,又有一户主夫来敲了府衙的门,说是自家女君头七方过便逢沧城军一道封城令下出不得殡了,便恳请镇守向统帅大人求个情通融通融,好歹叫他女君入土为安。
这种披丧戴孝的人情之事总是最叫人难办,人在眼前哭得拒也拒不得劝也劝不住,闹得镇守别无他法只得深夜入营拜访,却是差点没被容萋那眼神吓死。
统帅大人倒也不是个暴脾气,见他颠颠的不识时务,只是反问了他两个问题:
“倘若挟持了女帝的贼人混于送葬伍中脱逃出城,镇守将当何罪?”
“镇守愿以九族性命担保此人绝无通敌之嫌?”
两问镇守皆不敢作答,于是灰溜溜的滚出了军营。
辰时,衙内报时的钟声方响,镇守便瞅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拎着一食盒走了来,正是他先妻的朗侍,而今他的帘弟。
见了自家人,镇守阴沉了大半天的脸色才终于缓和了些,开口却仍是没什么好语气:“你不在家待着,来这做什么?”
朗侍非同于正君,向来是不得擅自出门的,虽说镇守家先妻已亡,镇守性情温随与他帘弟关系也亲密,平日倒也并不加以过多限制,但府衙毕竟非属寻常场合,内院之人入之不妥。
“兄长走得急,饭都来不及吃一口,这不刚做了热乎的便给兄长送来了。”
镇守天未明时便出了门,空着肚子忙活了一早上也着实饿了,便也没唠叨什么,就摆了摆手示意帘弟与他去廷后的掩堂。
镇守起身,却还没出门就见一镇吏走了进来。
镇守一见来人这样就是来报事的,于是赶在对方开口之前便抬手止了他的话。
“若是谁家的墓又被盗了,你直接派人去查看便是,我这有要紧事,不可耽搁!”
“不是谁家的墓被盗了,是潮余来了,说是有事禀报。”
听是潮余,镇守松了口气——至少这家伙不会来向他报诸如谁家新坟又遭了窃的事——便心平气和的折身回堂上坐着,“让他进来吧。”
他帘弟见他又将理事,便指了指堂后的方向道:“兄长,我就先去掩堂候着。”
镇守摆了摆手任他去。
镇守家年老色衰的朗侍才拎着食盒一转身,就见一身姿潇洒、步履生风的俊俏郎君迎面走了来,惊然一瞥即老眼发直,便直愣愣的盯着人走过来。
慕辞目光本不作斜移,却是被那道直愣的目光生引了注意,便面无表情的瞥去了一眼。
这一眼瞥得那老朗侍又是心中一番惊叹,只见其人不但身姿绝妙,容貌更也出挑,修眉英目,俨然一身正气,瞧着就与街上那一抓一大把的风骚货色截然不同,一看就是才貌双全的良婿佳郎!
慕辞只淡淡一瞥便收了目光,并未理他一路盯着自己入堂的视线。
慕辞一入堂就见座上的镇守一派神情萎靡半死不活,一时倒被逗生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坏心思,于是略存笑意的询道:“这大清早的,大人怎像是没睡醒似的?”
镇守白了他一眼,“没睡醒,气醒的!”
无端挨了镇守臭脸的一句怨言,慕辞却也不恼,倒是猜到了这老头又被什么事给招惹了。
“沧城军昨夜便封了城,范围遍及城郊十里,虽闭锁了城门,但每日也有三个时辰准许小贩入郊市行商,不过镇外之人是万万入不得的,是故窃尸之贼必定潜藏于镇中。大人于镇中为官多年,对镇上人家了如指掌,自然能知此事多半不会是本镇之民所为,而外来之属大人无凭持节也探查不得,这几日恰逢沧城军搜贼,岂不正好给了大人断查此事的方便?”
镇守哼哼冷笑了两声,“你说的倒容易,眼下沧城军寻女帝寻得正紧呢,岂有功夫搭理我这破事。”
慕辞笑了笑,又道:“沧城军寻女帝与大人查此事有何冲突?我们不过就是借其军威行个方便罢了。”
“府衙的人也都忙着协助寻女帝呢,谁去查!”
“反正我非官属持符之仕,也掺和不得女帝此事,大人便让我去吧。”
“你去?”
镇守不掩狐疑的瞧住他,“你想怎么查?”
慕辞走上前去,自然在镇守身旁落座,道:“大人不也怀疑那条贩珠之船已久,不如趁此机会让我登船看看?”
一听他打的竟是那条船的主意,镇守立如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身躯弹往后一撤,连连摆手道:“沧城军自昨夜便死死盯着那船,你还想去招惹?不行不行,这决计不行!”
昨日夜间,他去向统帅求那不宜之情时,统帅便已向他传达了郎主将遣人暗查那条商船的意思,并叮嘱他切不可打草惊蛇。
然这一大早这小子便想去闹腾那条船?
这岂不是要他老命!
慕辞本还想再说几句,谁知这老头就是抵死了不听他讲。
“此事绝对不行,你想都别想!”
嚷罢,镇守便将身一避,一副闭言送客之貌。
他这反应倒也在慕辞的预料之中。
毕竟这位早年仅务于操持家务的镇守大人也是因家中小辈不成器,不得已才承其亡妻之位,做了这小镇的镇守,良心倒是没得说,就是过于本分了。
“此事若是置于当年女君犹在时,恐怕早已设法将那贼船里外翻了个底朝天。”
“你……”
他冷不防的将自己已故先妻搬出,镇守想当然心中一阵刺痛,却也霎折了气软,想怒之回驳,却到底是没有底气嚷出来。
“新穴遭窃不过雪上加霜罢了,大人难道就未曾想过,近数月来暴毙的女子其死因许也存异?”
“岂有你说的那么……”
“这天下岂有哪种瘟疫只传女而不传男?何况每逢谁家女子病故,入葬不过三日即尸身被盗,而非异疾身亡者则于墓中安然无恙——此间种种相连,大人竟毫无察觉?”
镇守被慕辞一句接一句逼得讲不出话,焦躁难抑的便起身在堂下来回疾走。
“你说这种种,我岂会不知!”
嚷着驳了一句,他又来回转了两圈,才又压低了声道:“可那条船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那船主手握尚安印,我此方又无半点证据可疑此船行事苟且,你……你这叫我如何去查?”
“再者而言……”
话至此时,镇守终于算是消了气,瞥了潮余一眼满是为难,“与那船相关的种种,也不过是你一厢猜疑罢了。”
一厢猜疑?
慕辞心下暗为切齿。
此船之疑岂是朝夕之事!
早在去年他出征南伐之前,便已因阳东郡黑市一案遣人追查了尚安府暗渠脉络,其中当属这条船情况最为隐秘复杂,依线人所言,此船之主洪士商恐怕不仅为尚安府令暗养的狡兔,甚可能还与国师有所勾结。
若非他此番氐人湾失势又遭逢铁角峡兵变,被太子于国中大造其身故之谣,这丛暗生于朝荼毒于民的荆棘便是不连根铲除也至少要被他大损爪牙,岂还用得着与这胆较鼠怯的镇守多费口舌!
“就算是我一厢猜疑,而今大人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我倒也不是非得拦着你,实在是当下情况特殊,你若打草惊蛇坏了沧城军与郎主的计划,你我岂还有命!”
“我自有万全之策不会打草惊蛇。”
镇守还欲再驳,慕辞却着实没有心情与他多辩了,于是抢在他前利言道:“倘若此事为他人查明,异疾确为人祸毒戮,那大人必担失察之责。纵是无人查此真相,大人得保官职,又当如何与丧其至亲或异疾无医的百姓交代?还是说大人当真能不顾亡魂冤情而彻底雪藏此事?”
慕辞讲话时特有一面无情冷漠的态色,此番言语也不过就是将事实一番列数,却数落得镇守宛若被定了罪似的,心中擂然成震。
可回过神后,他又还是不得不担忧沧城军那方,却一抬眼,临到了口头的话竟生生让潮余一道冷利的眼神给噎回去了。
每次同这胆怯又愚钝的镇守商谈,慕辞都深感自己的耐心根本不够用,于是也不同他废话了,便直言令下道:“你若不想见我打草惊蛇,便派人去向那尚安船引荐,就说是你熟人欲与家妻登船选珠。”
镇守愕然大惊,“你聘入谁家宅邸了?”
“多的便不由你管了。”
最后冷冷甩下一句后,慕辞便转身出门。
他出门时那呆若木鸡的目光仍在门边注视着他,他慕辞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跟在后头出来的镇守却被他帘弟鬼鬼祟祟的身影给吓了一跳。
“你猫在这做什么?”
“兄长,方才那是谁家的小郎君?”
“先前来拜访的友人家侄子。怎么了?”
“我瞧那小郎君姿容不凡、气度出众,咱家长姑娘房中不还缺着正君吗,兄长何不为姑娘引见引见?”
才在潮余身上吃了一场气怨的镇守,出门时还寻思着那小子的叔父何时才能来将这祖宗接走,而他帘弟竟还有招之入婿的念头!吓得镇守大人脱口就是一句:“你疯了?!”
“聘他做我女婿,我不活了?就现在捧着这祖宗都够我折寿的了!”
帘弟叫他喊得大气不敢出。
而刚出至院外,正好将镇守嚷嚷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的慕辞也不禁闷着火在心中暗想——这若是在他的王府里,他怕真得趁着一个脾气上头将这老头的舌筋给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