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藏寇(三)
美人袖间亦存温香,凭此隔去了迷香片刻后,慕辞神识倒是略然清醒了些。
却反观沈穆秋就不大妙了,也不知是不是与他先前被喂过的诡药有关,他嗅着此香只觉喉间阵阵反腥,身子也有些麻木,像极了那时被关在棺材中类似的感觉。
“你鼻子还挺灵的。”
沈穆秋恍惚的看着他,眼中重影叠叠,只依稀瞧得见他眼中似乎傍了一丝笑意。
“把这个吃了。”
慕辞说话间便将东西塞进了他嘴里,沈穆秋昏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略有些灵魂出窍,不明所以的嚼着被塞进嘴里的草,却是下一秒便让那股宛如锈铁的腥浊滋味给冲了头皮发麻。
船外风掀浪起,天间云色忽变,雷声隐约轰鸣,而船舱里却只能听得浪推船身的沉闷木响。
船身微微摇晃,眼前那番天旋地转的景象更是叫人眩晕不已。
慕辞也嚼入了一棵风干的药草,闭眼凝神,只听耳边一丝微凉风过,即抽横刀出鞘,一旁的沈穆秋忽觉鼻尖微凉,就见那道白刃掠过自己眼前挥斩而出,当即就闻锵然一声锋刃激撞。
刺耳的金磨声搅和着腥浊的药味共冲脑际,沈穆秋顿感眼前混沌霎然清明。
原来他们早已走出了那间暗舱,此刻不知又在哪个隐秘的角落,慕辞挡在他身前,而不知几时出现了一个生就虎瞳的维达战士也正迫刀压在慕辞面前。
那维达人显然是偷袭而来,却看着破解了迷香幻术的慕辞也并不吃惊,反而还有兴致冲着慕辞身后的沈穆秋眨眼一笑。
“dohan koyal unyi morina sanha,boya.”
(真感谢你能把女王陛下带来这里,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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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与容萋在阁楼上的谈判一切顺利,也是多亏这位携兵而来的女君到底没有一来便武力攻船的打算。
却在此时,一个他瞧来眼熟,正是方才吩咐过事的小厮跑了来,凑在他耳畔嘀咕着汇报:“掌柜,那人跟丢了!”
掌柜骇而一眼抬望,却也愕然不知所措,奉客在前,一时也无法作出其他回应。
小厮来报时容萋一瞥即见掌柜错愕不已,便也给了身边人一个眼神示意。
望着无措的小厮,掌柜慌了——那潮余也是受镇守委任的人,岂能知他登船不是为了替沧城军统帅打探情况来的。
两厢正各为戒备之际,忽而一声锐矢破空划破此处沉默,座前容萋旋身而避,一支三寸暗箭正凿入她身后屏风。
容萋反应甚迅,回身避箭的一刹那便已抽剑而出,袍影一转,剑锋便已直指掌柜喉口。
转眼间,阁中喧闹销于声声抽剑锐响之间,不过刹那,原本还同桌而坐、相谈和平的两方便已剑拔弩张。
“我等已是以礼相待,贵船却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一刻的情形也是掌柜未能料想到的——至少没想到竟会来得这么快。
几乎也就在便装的沧城军拔剑的一刹那,紧跟在掌柜身边的人也都下意识亮出了各自手上奇形怪状的异镖暗器。
沉默间,掌柜微微侧头往茗香楼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只见船主的身影半避倚在掩柱之后,垂落在柱掩之外的袖下还隐约可见他方才射箭的暗弩。
瞧见了船主,掌柜也就沉定了决心,再回头时不再有半分畏怯腆颜之色,豺狼之意荡显无藏。
“早在女君登船之际,我等便已为囚兽,既无活路,何求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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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底深舱之中,沈穆秋天旋地转的挣扎了意识良久,才终于缓过那株药草的劲头,睁眼模糊之间就见前方已有数道被晦暗灯光拉长的魁梧身影团团围住了他和潮余。
(真想不到竟然能在这里看见你。难道贵国的祭祀还不能抚平你的怨气?)
“Koyi xia hala,hado morina isa eya!”
(真是上天眷顾,这次女王归我们了!)
慕辞面存笑色,眼中杀意冷浅:“Kaho da moya,unyi xia doya morina kaso.”
(既然我在这里,你们就休想碰到女王。)
沈穆秋大为一惊的看向潮余——他竟然会说维达语?!
却在对面一片拔刀声中,慕辞仍有兴致回头笑着安抚他一句:“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动你一根头发。”
此间抽刀相迎在即,上头的动静也在此时惊乱而起,原本寂静的暗舱里顿起嘈杂。
天间云色沉变,雨前的闷雷隆隆幽震,召雨的大风卷入帆里猎猎狂响。
却忽在一瞬,风云戛止,屏息刹那间,仿佛海浪都是沉默的。
港口一切如常的镇民根本不知,远泊离岸的那艘大船上发生了何等动乱,直到一声嘹亮的号角吹破风云间的寂静,才愕然发觉,远方商船之上长烟已袅袅升起。
“进攻!”
待战已久的战船上,裨将喝出一声号令,应战的号角吹响,紧接着港口营中也擂响了冲阵的战鼓。
此时浓云披墨,惊雷之间已倾下瓢泼大雨,本都忙活着避雨的百姓纷纷瞠目结舌驻足留看,就见岸边数以百计扬着战旗的长艇破浪而出,直指那条名声颇盛,一向热闹之至的贩珠商船。
战鼓之声远播海面,港口迎东以北,那条幽黑的海寇船如鬼魅般借倚在流波山巍影之下。
站在甲板船首又一黑发的维达人正闭眼沐着冷雨,细细的感受着大雨中潮湿的海风。
“Eyi sosai doan pohun xoula.”
(我听见微风在轻拂海面。)
“那边开战了!”
海寇的头领也正在甲板上举着离珠镜极力远眺,瞧着那方沧城军攻船的猛烈之势,饶是一身亡命徒的胆量也只觉得发毛。
这时他身边的维达人突然睁开眼,一双绿如毒蛇的眸子卷着一层意味不明的笑色看了过来。
“Un na kotoya,eya xihanda soua kosoun.”
(你说的没错,我们应该让这场雨更精彩些。)
海寇的头领一头雾水——他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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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船……主?”
一声凄厉的哀嚎响彻阁间,一举冲破了兵戈混乱中逃命人群的嘈乱。
而这一幕也叫以容萋为首带领的便装沧城军们纷纷震惊了——
被利刃刺穿胸腔发出凄厉哀嚎的,正是当下携众刀挟人质与沧城军拼死对峙的掌柜,而夺他性命的也就是那位久久不愿露面的船主洪士商。
容萋握剑在前,只见那道自后背破出掌柜前膛的利刃纵是落去了大半残血,也依然是漆黑如焦木般的色泽。
再仔细一看,那甚至不是刀,其器形之古怪,纵是精通兵刃的统帅也不能分辨那究竟是件什么武器。
掌柜渐而气绝,那刃却迟迟不出,此一幕论是人质亦或挟持人质的乱匪都被吓得傻了声。
良久之后才终于有一人从万般惊骇中回过神来,却看着船主亲手屠杀盟友的一幕仍然痛心疾首而难以置信,“羊公随船十年有余,待船主你更是忠心耿耿,敌乱当前,何故如此?!”
挟持着人质的船上乱匪皆为船主此举激得心绪大乱,而对面的沧城军却看得很明白,那个船主两眼灰沉,握着黑刃的手上血管正渐渐浊漫为黑线,此人显然有异。
“还愣着做什么?拿下逆贼!”
“直接冲过去可会有损人质?”
容萋死死盯住那个极不对头的船主,道:“眼下敌情大乱,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战鼓擂擂,风雨掀浪间,最先冲出港口的小艇上的士兵迎敌登船,却着实是低估了这条执有朝云官印的商船,只见其上船员训练有素,早在乱起之时便已凭栏为守,以弓弩对击载卒战艇。
好在早有战船在备,即刻之间箭雨铺至商船,尚存十丈之距便已见攀船弋拖着钢索穿出箭雨掷入商船甲板。
一时间商船上呼声四起,而远观着其上厮杀的港口之众亦是惶恐不安。
“可不能这么办哪,那船上还有多少无辜人啊!”
镇守见此战局猛烈更是魂都快丢了。
战船破浪疾进,直到将近商船之际才偏转了船头,令船身相距二丈而错,却又是更近的一支攀船弋脱弦而出,掼入其船身。
猛然一声巨响,只见一大小如铜盆的箭头撞裂木壁攮入舱间,好在沈穆秋耳力敏锐,提前察觉了恐将有个大动静砸过来,便及时将慕辞给拽了回来。
而与慕辞对击的维达人就不那么好运了,让那巨箭顶了胁肋一道重击,隔着三步远沈穆秋都听见他断了至少七根肋骨的声。
慕辞一步跄退之际,又见对面刀刃将至,恰好一早就观察到了慕辞腰间还佩有一把短刃,于是沈穆秋反手便欲抽刃迎敌。
匕首刃出三寸,却是“锵!”的一声又重重收了回去,慕辞一手按住沈穆秋欲拔刃的手,反身一刀生生将对面攻势给劈了回去。
“说了不会让他们碰你,别出手。”
沈穆秋心想,自己当下虽然比原本的身子孱弱了些,却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我可以帮你。”
然此言一出,慕辞更像被激了逆刺,反是一把锁了他的腰将他圈禁住,“说了你别出手!”
“……”
这人打起架来不死不休的架势沈穆秋是一早就体会过了,却还是没想到,此人之生猛竟能一手逮着他的同时单臂独战六个异族猛士!
此时光听一派嘈乱便可知,这船上已里外乱成了一锅粥。
“当心!”
沈穆秋又听一声危响将近,连忙推着慕辞往后撤开一步。
也就是这一步之错,让他避开了上方甲板一声巨动砸落的木板。
云凌踩着一个船上贼人落在碎木间,一剑了断了那人生息后,一抬眼即怔住了。
“Saien!bolen dozan jakan uni todo bokoya!”
(****,当时怎么没把你拿石块砸进海底!)
两方交战受了干扰歇停的片刻间,对面那个生就虎瞳的领头人气急败坏的怒骂了一句,火气虽盛,却损了威势。
而此时慕辞仍单臂锁着沈穆秋,另一手则刀指前方,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与云凌两相对视,同时防着那群敌寇。
而云凌看清了沈穆秋后情急又怒,带血的剑立马直指慕辞而来。
“大胆贼人!”
两人皆是没料到这一出,好在慕辞反应迅敏,身避之际也横刀挡下了一击。
对面的维达人当然也不清楚这两人斗势何起,不过既见有人同揍慕辞,自然也就一齐砍了过去。
眼见战敌又多一人,沈穆秋再度尝试拔刀,谁知这人偏就犟住了这根筋,又一次阻了他拔刀的手,一把将他推去自己身后。
挡住了这多事的美人后,慕辞只听自己手中的刀与前方交错而来的兵刃撞得激响刺耳,正思索着这戴面具的家伙又是从何而来时,又见对方忽而扭转了敌势,与他一同对战维达匪寇。
对面维达人又一次气急败坏:“Uni xiulor da!?”
(你到底是哪边的!?)
敌方攻势一歇,云凌立马剑锋调转又冲慕辞而来,这回慕辞早有预料,迎势一挡便挑着云凌的长剑将其推去一起挡住了海寇的大刀。
让云凌被迫与自己合作挡了一击后,慕辞左右两观,发现这戴着半截面具的家伙似乎还格外在意他护着的这美人,于是索性把刀一收,将海寇留给云凌,自己则带着沈穆秋转头就跑。
“Shuao lei bite!!!”
(****)
“女君!”
眼看着那贼人就要将女帝带走了,云凌心急如焚,却发现自己只要一动身去追,这群敌寇也立马随往,便只能继续留住抵挡,眼睁睁的瞧着女帝消失在自己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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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船推近,横张铁棘刺入商船,整个船身又是猛然一晃,已身中数箭的船主险些跌下甲板,险时却被人拽住了双腿才未落海中。
“爹——!!”
拽住了洪士商的年轻人也是匍匐在地,拿整个身子硬拖住了父亲。
刺了一身锐矢鲜血淋漓的洪士商此刻几无人形的半挂在栏边,却仍存着一身古怪劲力,又挺回了腰肢,高举了手中黑刃,眼看就将凿入其子颅间时,一支白矢掠空而过,箭头穿透其腕骨,将他执刃的手穿钉于地。
容萋回头,即见荀安站在不远处,手中弓弦犹颤。
慕辞先将沈穆秋拖离了乱斗之局,而后则是沈穆秋将他拽出了船底暗舱,两人重见的第一眼天光,裹着冷雨晦暗如夜。
也不知是来得不合时宜,还是战局本就乱得令人发指,慕辞一耳朵就听见了紧贴着商船的另一边战船上促急的号角声。
“海寇来袭!海寇来袭!”
铜锣声穿插着斥候的厉声高喊,两人齐眼往深海的方向望去,果然一条黑船正如巨鲛猎食般破浪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