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居安
在女帝的往忆里搜找了良久,花非若才想起,于女帝而言相对特殊的那个人就是云凌。
此人来到女帝身边是在女帝入主东宫那年,落魄沦为乞丐的云凌无意冲撞了储君车驾,当时储君见他可怜,便收留了他在自己身边为仆役。
入主东宫的那年对女帝而言也是十分沉重的一年,他虽然终于不负其母期望的成为了储君,却也就此背上了更沉重的包袱——
成为月舒的储君,也就意味着他此生将再不可能作为自己原本的身份存活在世上,稍有一步差池,都将万劫不复,却于他母尊而言,他始终不过是已故去的长女的替代,自五岁那年起便借以他姐姐的名讳存活于世,而他自己的名字却早就写入了陵墓中。
也就在那一年,先帝为他指婚了荀安。
他的思绪缓缓绕止在识海中那场曾令原身女帝十分崩溃的婚礼的记忆里,那份久久抑制在冰窟般的心底的情绪一经触发,便像是决堤的洪流,猛烈而迅速的占领了他的心门。
那深藏的情绪爆发得突然,饶是花非若一向稳定的心潭,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猛攻掀乱了思绪。
又偏偏在这时,俞惜入殿来通报,云凌到了。
访者在前,则无论乱与不乱,花非若都立即重整了思绪,哪怕心中狂涌未平,也拾回了寻常态色。
“微臣拜见陛下。”
“免礼,起身吧。”
女帝说话的嗓音有些沙哑,云凌听入耳中,心下一触,便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的窥了他一眼。
“陛下脸色不佳,可是身有不适?”
花非若原以为自己已经藏住了异态,却还是叫人看穿了,便又动了动姿势,重新调整了一下,才开口:“无妨。”
却看着他脸色苍白,更又还罥满了疲态,云凌心中忧存:“陛下还是召位太医来吧,若是圣体抱恙,还是应多加休息。”
“没什么大碍,不必挂怀。坐吧,我有件事要交代给你。”
“是。”
邀了云凌的座,花非若便兀自在桌上翻找着。
这几日间,花非若每日除了批阅奏疏之外,也在努力恶补着身替女帝之职的种种资料,不光是大臣们呈奏言及的朝中诸事,包括国中新典旧律、官考黜陟、屯兵行旅,乃至风俗地宜、山关水塞等,几乎只要是能被他找出来的文籍书录,都将被列置在侧,每日翻阅。
如此他才好不容易能在朝会上,勉强跟住大臣们的奏报,而不至于只是在那坐着当个摆设。
勉强能应付朝廷庶务之后,这两日他又开始翻阅族谱,细理诸臣籍录,准备一一理顺盘踞在自己身边错综复杂的种种势力。
就这样累积多日,他桌案旁的书卷几乎已是堆积成山,当下便叫他翻找了好一阵,才终于找出了他要的东西。
“朕前几日从清绪殿中找到了好些近数月间南方海境所生船难的案录,想请你替我调查一下此中可有或与潮余相关的线索。”
“陛下要查潮余的身世?”
花非若点了头,又将自己翻出的所载海事与潮余逢难时间最为接近的那卷案录递给了云凌,“此事尽量避于明堂之上。”
云凌恭敬着双手接来,俯身道“是”。
交付了这件一直悬挂在心头的事后,花非若又给了云凌一枚令符,以便他行事遇碍时,可凭之通络。
再简言交代了几句后,花非若便遣退了云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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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晨间送走女帝之后,慕辞就一直闷闷不乐的独坐在庭下,有酒则饮酒,喝完了就自己坐着发呆。
他举止怪异,伺候的宫人们也都不敢招惹,便都静静回避着不扰郎君清静。
他的脾气就是这样,只要有一口气不顺,则无论他愿否释怀,都会一直堵在心口,只能等着它慢慢消磨。
在这期间,他就只能老实待着不动,想办法让自己尽量出神,否则一旦陷入那淤火的思绪里,就只有爆发了。
总之就他多年压制自己坏脾气的经验看来,能这样让自己静静待着就是挺好的情况了。
等他差不多心平气和的时候,也差不多日暮西山了。
待入夜间,慕辞百无聊赖的在庭院中信步闲走,从西奉园的东头,一直走到了西边,走过几进院落,却都无心留意其间精雕细琢的景致。
不远处吹来风卷裹着几分潮意,绕过一道院门,摇倚的芦苇丛后即是一面宁静的湖泊。
望着风过时水面无声的微澜,慕辞深深吸过几口气后,终于也品得了些心如止水的平静,也才终于有心思,回想一下自己今日究竟因何而乱。
若说是因荀安一早出现在自己门前,所以惹得不悦倒也不至于,毕竟他与荀安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平日里甚也无多交集,哪能仅仅因此就闷一日的火。
大概是因为他把女帝带走了的缘故吧?
也不全然是……
虽说他脾气不好,但基本的道理还是明白的,荀安作为女帝后宫群郎之首,出迎女帝岂有不妥?
想及此,他那股好不容易平下去的心火竟冷不防的又蹿了一头,慕辞连忙掐止思绪,却偏偏在这心思浮乱的时候,有人从后头拍了他的肩。
花非若虽然在后头跟了他一小段,但这一拍确实没什么调皮的恶意,却没想到竟差点把他吓得跳起来。
那惊骇一瞬后,慕辞灵魂出窍的瞪了他片刻也没回过神来。
见他被自己吓了这么大反应,花非若也怪不好意思的:“怎么把你吓成这样了……”
“你几时过来的?”
“方才远远看见你就跟了你好一会儿了,你一直都没发现吗?”
在他印象里,潮余也是个敏锐的人,他还以为他早就察觉自己的动静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
草草敷衍过后,慕辞便略有些仓惶的收开了自己的视线,心乱未平的兀自沿着湖畔往前走了两步。
花非若也不作打扰,就静静的稍行在后,也看着湖面出神。
两人就如此安静的一前一后走了一段。
前方绕过一个弯就见一座小亭临湖,正好这会儿他也差不多平过了心绪,便回头瞧了一直走在他后的花非若。他却也在出神的看着湖面,蒙薄的月光映在他眼中却显得有些黯淡。
“我还以为你今夜不会来了。”
花非若回神,随他走入亭中,问道:“为什么?”
“陛下夜宿于外,不宜宫礼,回去后恐怕也叫大臣责问了吧?”
“大臣倒是没有说什么,今日在朝会上还难得安静呢。”
花非若惯然持着一面温和笑意,走上前了两步与慕辞并肩站在一处。
闲风静适,在亭中所望湖面更是平阔如镜,偶然微风掀起的涟漪也如鱼鳞般细薄。
在这宁静里,花非若重压了一天的心绪终于得以舒缓片刻,便叹然舒了一口气。
“陛下今日不顺心吗?”
“为什么这么问?”
他几乎无时无刻都挂着这样一副淡泊而平静的笑意,脾气也如这副笑貌所达的一般,好得没话说。
但今日慕辞却从他的笑色中看出了些不对劲,虽然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神态,却藏不住眼中浮乱。
“纵然大臣没说什么,宫里上尊或是郎主也对此事颇有微词吧?”
他说的这个,那倒确实,不过今日与上尊的那场谈话虽然令他有些不悦,却也不至于仅因这么一件小事便大动心绪,以至于连自己的神态表情都控制不住。
若说实在有什么扰得他今日心思不宁的话,那大概就是那段被他无意间触惹生发的女帝原本的记忆了。
关乎登位储君、与荀安大婚的那段记忆,就像是原躯忆潮的一道关闸,在触及此忆之前,他与这副身躯里原本的记忆还算兼容和谐,却自今日白天不慎启了那道闸门之后,他和“他”之间似乎就有什么平衡被打破了。
直到现在,女帝原本的记忆仍在源源不断的攻侵着他的意识,狂涌如决堤之潮,却又像是雨落润土一般,有着慢慢深浸与他融合的意图。
他不知道当原躯的记忆完全浸入自己的识海后会是什么情况,因此不免有些惶恐不安。
自他那问之后,花非若便出了神,慕辞见他久久不说话,且眉头愈发蹙深,也再存不住笑意了。
“陛下?”
花非若又经他一声提醒,便从那片混沌中抽回了自己的思绪,答言道:“倒也没什么,只是被上尊数落了几句而已。”
“愁色如此,怎么可能只是被数落了几句而已?”
他方才愣着的时候,慕辞就已捺不住急躁的心绪了,当下又听他如此避重就轻的敷衍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时邪火上头,甚都想责他几句了。
熟知他急得声色显了几许凌厉,这温吞的女帝竟仍是一面温和的与他笑了笑,愁意未消,眉眼间却罥满了柔色,“倒也不是因为这个犯愁。”
看着他这样,慕辞真快急死了——虽然他和上尊不过只是在女帝回宫那日远远一眼照面,但就仅此一眼他便可知,那个女人绝不是什么善茬。
在那豺虎跟前,这柔善可欺的女帝还不得被收拾得毫无反手之力!
一想到这,慕辞心里便像是揣了把火似的,又急又怒的真想拎着他的脑袋告诉他这种事绝不可忍耐,身作一国之君哪能受这窝囊气?!
却看着他那一脸柔貌,慕辞又着实下不去手拎他,便只能干急着闷火。
也罢也罢!
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眼不见为净!
于是慕辞愤火的收回开了看着他的目光,放眼湖面自寻清静。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慕辞愕然回眼,以为是自己恍惚听错了,但花非若却正一脸认真的看着他,眼神满为真诚的递露了征求他允许的意思。
对上目光的一瞬间,慕辞的心脏似乎一纵跃到嗓子眼,怔怔然的应了一声“好”,却觉喉咙似乎也是干涩的有些发哑。
抱他一下?
慕辞还恍惚的思索着自己是否听错了对方的话时,下一刻花非若便倾身过来轻轻揽住了他的身子。
温存相近,慕辞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虽然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但潮余无疑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能坦然相对的人。
尽管他与“女帝”之间的隐秘就算是面对潮余也无法坦述,但至少能在这相拥之时让他自己的灵魂感到有了些依靠,而不至于全然被“女帝”捆束着。
花非若静静的抱着他,轻轻倚靠在他怀里,两人咫尺间的温度若即若离、似融非融,恰是亲密而又未越乎礼数的距离,而慕辞却隐生了一分想将他按实在怀里的冲动。
抱着潮余,在他肩头趴了一会儿后,花非若终于感到轻松了些,便松释道:“好多了。”
在他耳畔轻轻说罢,花非若便松开了揽着他身子的手,却才刚要撤开身,慕辞便又一把将他按进了怀里。
“不行。”
“嗯?”
只没头没尾的说了两个字,慕辞便偏开了眼去,只手里还稍稍用着力将他压在自己怀里。
“再待一会儿……”
许是因心绪缠乱之故,他讲话的声音低沉得几乎有些沙哑,喉结也不禁上下动了一动,身上蓦而腾起一股灼热,惹得他更是心慌意乱,掌心也微微蕴起了薄汗。
潮余按着他的力道不小,话却说得怯然无措,花非若被他逗了心尖一痒,鼻息轻笑了一声,便依了他的意,闭眼好好倚在他怀里,“嗯。”
慕辞感受到花非若在他怀里微微松了劲,手上僵压着的力便也随之松弛了些,又收眼来打量,但人倚在他肩头,他纵是偏头也只能瞧见他长发柔落在肩。
慕辞屏息微喘着,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心跳略略平稳了些,便试探着将另一只手也扶上了他腰后。
他的气息总落在慕辞襟领间,温温痒痒的搔得他心中悸动不已,方才随火意上头的那股子铁石心肠也在此刻软成了一抔柔水,继而又隐隐揪得有些难受——也不知他今日在上尊面前得委屈成什么样。
想及此,则又叹了口气,“堂堂女帝,你怎么能总叫人欺负呢?”
闻言,花非若又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他怎么会生出自己被人欺负了的想法。
却想到他也是挂怀着担心自己,便更是觉着这家伙实在可爱,于是也微微用力将他揽紧在怀里,又依近在他耳畔,温声道:“没事。”
突然被他抱紧,慕辞恍惚了一下,又听着他的声音低低响在自己耳畔,伴着一缕温潮气息拂颈入襟,慕辞顿然只觉自己半边身子都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