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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居安(十四)

今日荀安得获恩许回家,不但他父亲欣喜若狂,就连他侯母也是大为喜悦。

毕竟她儿子打从进宫以来就没开过张,侍奉了陛下十年,莫说是得陛下赏育皇嗣了,甚连招幸都未曾被招幸过一回,就更莫说沐赐恩宠于襄南侯府了。

然昨日襄南侯进宫时,女帝不但亲至漪容宫陪荀安会母,甚还无功而赐她珠玉,十年来这还是真是头一遭。

当然最令襄南侯惊喜的还当属今日!

毕竟若循礼制,宫里除非是君位郎臣方得一年两次回家省亲,否则哪怕是仅次于君位的容胥也只得家人入宫探望。

如此观来,女帝此番破例许荀安出宫岂不正是盛宠将至之兆!

于是才知荀安今日将归,侯府上下一早便张罗着布置设宴,因是郎主出宫省亲,回宫不可逾酉时。

昨日襄南侯怕打扰了女帝难得前往漪容宫与荀安独处的机会,故早早就离开了,今日荀安既归家来,那她自然务必要将昨日未能交待的话补上,是故荀安才刚迈入府门就被他侯母迎入了堂中,没能如愿去他父亲院中。

好在未过多会儿,他父亲也来到了堂中,然他父子才寒暄不过几句,就又被他侯母给拉坐在了一旁,该说不说的全部唠叨完,却还是觉着不踏实。

毕竟她太了解她这儿子的心性了。

荀安无论家世样貌,亦或学识修养皆是京中世族子弟中的佼佼者,就是性子实在太温顺了,无论处事待人皆是恪尽礼数,不善于变通。

这懂顾大局分寸自然是执掌后宫之君必不可少的品性,可如此循规蹈矩又乏意趣,如何玩得过那些挖空了心思惑人的小妖精。

于是有的没的一通嘱咐罢,荀孚蓁瞧着荀安这副温顺样又还是叹了口气,便轻轻握着他的手,道:“你呀,就是太懂事了,从小到大就没叫母亲操过心,可是这侍妻可不是光凭懂事就够了的。”

荀安低着头乖乖听着,他父亲在旁也并不言语,只是瞧了他后,又瞥了他侯母一眼。

“你方才还说,那个名叫潮余的江湖人,半点不守宫中礼制,为人粗鄙。”

荀安点点头。

这描述他可是半点没有添油加醋!

荀孚蓁又叹了口气,道:“你却也不想想,他那不守礼数的举止还不都是陛下纵容来的。”

荀安默然。

“你要明白,恃宠而骄者仰仗的资本绝非不知者不畏。”

荀孚蓁实在很想直言告诉她这乖巧的儿子,想当狐狸精那也是要有资本的,而这资本偏偏无关乎乖巧。

“陛下此番已算是给了你机会了,今后你大可以适当将胆子放开些。”

言至此,荀孚蓁又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你妹妹茵儿也快成年了,你身为长兄,她今后的路还当由你来关照。你也知道,如今我这襄南侯在朝中的地位那是一日不及一日了,今后不单是茵儿,这整个襄南侯府都要以你为仰仗,只有你身居高位了,襄南侯府才能在朝堂立稳脚跟,也只有如此,侯府才能成为你的后盾。你可万不能再似你长姐那般……”

一提起自己那已故的嫡长女,荀孚蓁便不禁又起一把心酸泪,便以绢帕掩了掩鼻,抑住了一阵哽咽,才续而道:“如你长姐那般,身作侯府嫡女,竟却为一微鄙夫郎不惜忤逆母亲,脱离侯府,虽掌银焰骑幕府大权,却半分不念血脉之谊,任你茵妹远屯边境,也不愿许之就近,临终了竟还将兵权付与那外婿!”

一谈起此事,荀孚蓁便越说越气,又是眼泪决堤而出,荀安与他父亲又只好连忙安抚,而后又叫荀安一再许诺绝不弃忘亲族后,才终于平缓了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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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秀亭中又一盏茶温,丞相为女帝斟上清茶,道:“燕赤王并非死于交战之时,而是战后伤重而亡。”

果然就不该存什么期望……

“却也未然……”

方偃了自己对燕赤王之死的转折期许的花非若又是一把死灰复燃。

“氐人湾一战后,维达舰队失势败逃,燕赤王亦伤重不省人事,上济府部无人指挥,朝廷便派了东溟总督暂代燕赤王阵前军职以善后抚民。”

“所以燕赤王的死讯是东溟总督报上的?”

丞相点了点头,继而又道:“这东溟总督名唤尹宵长,早年追随的乃是燕赤王生母余贵妃之长兄余成。二十年前,余成为啸骑大将军,却在北击颉人的大若谷之战中全军惨遭屠灭,尹宵长为其裨将,在余成兵败后即向总军都统告发余成降敌,而这总军都统李常忠乃是朝云皇后之叔父,此事报上朝廷后,李常忠又与其兄左丞李向安一同上书劾奏此事,终了以余氏叛国定案,满门抄斩。”

花非若愕然,心下顿感重压,再讲话时声色略轻:“如此说来,这尹宵长之于燕赤王……”

女帝踌躇止了后辞,丞相却已知她想说什么,便点了点头,“此番氐人湾之事,实乃残狼遇狡狐也。”

花非若默然。

“氐人湾一战之惨烈,也非寻常可比,燕赤王虽溃其舰队,而麾下阵营亦近乎全军覆没,整整八万,灭其一军,此于朝云亦为重创。”

毕竟朝云不似月舒天资丰厚,其国中境地山高贫壤、农事不济,又北临颉族虎狼,而东迎远洋敌侵,因而常年屯兵边境,重赋深资养军,而今一战大损八万强兵,不论于朝亦或于民,皆是重压。

“可惜了……”花非若黯然深叹。

见女帝叹之如此,丞相也应为一叹,又道:“燕赤王确是一位难得的将才。臣早年作使臣前往朝云时,曾有幸在宫狩之上见过这位殿下一面。”

“如何?”

“那时燕赤王年岁尚幼,却已显伏狼之态。”

丞相上官珑出使朝云乃是十一年前先帝犹在位时的事了,那时尚未封藩犹称皇五子的慕辞方及舞勺之年,正值一番青涩稚嫩的年华,却凭一身毕露的锋芒凌锐叫上官珑印象深刻。

那年上官珑于季春自月舒出发,孟夏之初便抵朝云国都朝临,至秋时逢狩猎之仪,便受朝云国君之邀同往猎林。

“当时东皇欲猎林中黑熊,便寻踪迹而入林深,熟料那林中所居的却是一头足抵两人身量的罴。”

那头存年颇久的罴不但体型硕大,且也十分狡猾,当时由皇上亲领的骑队对其围追良久,都没能将它引入包围圈中,直到那罴逃至猎林范围之外,皇上依然紧追不舍。

哪怕已时隔多年,如今丞相再忆起当时那头形貌骇人的巨熊时仍不免心有余悸。

那罴被逐至野林深处时陡然暴起反击而来,其力贯千钧,一掌便将披甲骑兵劈至颅裂,远飞数步开外皮开肉绽,一声吼啸更是惊得战马纷纷嘶鸣欲逃。

当时皇上列队皆乱,马匹四下逃窜,那罴便直朝皇上而去,周旁随行皇子皆是惊惧,却根本无力与巨熊抗衡。

就在皇帝险危于熊掌之下时,当时随行入林的皇子中年岁最幼的五子策马而出,立于奔马背上一箭直中罴目,更趁恶罴吃痛狂乱之际飞身跃上熊背以短剑凿其颅骨,奈何罴骨太硬,锋刃凿之不入,也就在那一瞬之间,慕辞被熊掌狠狠掷落。

当时在侧亲眼目睹此番惨状心惊肉跳的上官珑怎么也没料到,这位身量未足的小殿下在吃了一记熊掌之后竟还能迅速起身,再度跃上罴肩,将短剑自罴颈剜入,沿下割裂,生破其膛。

“燕赤王杀罴之时那血远溅五尺开外,待熊倒地之后,那位不过岁十有三的殿下满身染血,顾若凶狼鸷鹰,活脱杀神祭血。”

然事及此却犹未完。

就在熊乱之时,林中有潜伏刺客意图行刺皇上,其弩已张,却在杀意初显之际便被燕赤王拿杀罴之刃远掷而亡,而那掷刃之距与皇上仅差之分毫,刃上所沾罴血甚都溅到了皇帝脸上。

当时上官珑便断定,这位年幼的皇子日后必为虎狼之王,以势镇朝,而实际也确如她所料。

慕辞十五岁初封藩建府之际便被朝云皇远置于燕岭边境,也就在他初至北境的那年,镇北大将被颉人斩首,慕辞临危上阵,率三千卒破颉人万军之阵。

那是慕辞初登战场的第一战,其兵法犹未炉火纯青,因而以勇取胜,虽击退了颉人大军,而他所领的三千士卒战后亦所存不足三百。

凭那一战后,燕赤王之威于边境初成,而后三年间,慕辞五破颉人悍骑之阵,将侵扰了朝云十余年的颉人逐出境外,又在南援东海之际大挫维达海匪,一战成名。

于是在其十八岁那年,慕辞便凭军功而被召归京城,晋为留京亲王,居二年后,方及弱冠之年的燕赤王便已权重于朝,其势与当朝太子不分伯仲。

作为古东陆末代历史中相当重要的人物,这位燕赤王可是令无数研究古东陆的历史学者魂牵梦萦而渴求其踪迹的人,包括他自己也在许多年的探索中不断期待着能够找到有关这位王陵墓所在的蛛丝马迹。

奈何古东陆在灾难中几乎完全销形,因而始终没能发掘出足够的文献来完整的拼凑出这位推动了时代大势发展的燕赤王的生平履历,而如今整个东洲历史学界所掌握的资料也并没有准确记载燕赤王的最终归宿。

于是才听丞相引出这有关燕赤王详细的话题时,花非若便立马镇态而视,聚精会神的听着。

这若是在他以前的工作状态下,他早就用录音笔开始全程记录,并拿个本子随听手记了。

却可惜他先前的研究似乎并不契于当下所处的时间线,仅此数月之隔,他终是无缘亲见这位王了……

因而听罢,花非若又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了这位少年英才……”

丞相早在这话题之初便瞧出了女帝的惋叹之色,诚然她也惋惜燕赤王英雄薄命,却还是在女帝叹息之余将话风偏转了:“燕赤王确是一位难得的将才,不过于朝事之上却太过激进了些。”

作为立足于马背厮杀的王爷,燕赤王于内于外向来主攻,如此锋芒毕露的风格,对于与之连壤相邻的月舒国而言确实不算好事。

此事花非若似也有些许印象可循。

女帝虽然没亲眼见过燕赤王,却也听说过此王手段狠绝、为人凶暴,往昔几时还曾想过,他如此锋芒毕露只怕过刚易折。

“那如今其朝堂之上岂不只有太子一家独大了?”

“去年大约六七月时东皇便将中宁王召归京城,如今燕赤王既殒,想来也会扶持此王以为持衡。”

中宁王即是朝云排行第六的皇子,慕宣。

不同于燕赤王,这位中宁王性情温和,而今虽被朝云皇扶作亲王以衡朝堂,却也可想而知他必然不会是太子的对手。

花非若依着丞相所述形势琢磨了一番,不禁疑道:“燕赤王战功显赫,其名声慑敌,如今身死,其夙敌维达与颉族怕是也要不安分了。”

“这也正是臣望请陛下将籍属朝云的罪民押还于朝云之故。”

虽说当时女帝失了行踪之事朝廷一直封压着消息,但擒获海寇与那贩珠贼船后此事便算是公之于众了,朝云那方想必也已闻得风声。

“此番海寇挟持陛下所图未明更需谨慎,而那商船罪民之行若自大处而论,便是扰国交之诡谋,倘若陛下当真将罪民处决于月舒恐成责罪之意,如此一乱两国交安,便正中乱寇之意。”

花非若点头会意,接而道:“将那罪民押回便是明月舒之意,且也正好能给朝云提个醒。”

“不错。”

应定一言后,丞相又沉面肃然,添道:“除此之外,亦可作试探之用。

“其国中之民协海匪危害陛下,而陛下非但不与之计较,反倒将其人归还本国,倘若朝云犹为友安之意,则应重置此事,若反之则更需加以防备。”

丞相所言自然思虑更细,不过花非若自己揣测,应当不会是后者。

一番长谈约至未时丞相才拜别了女帝离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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