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谁欺负谁?
长流村的土路上,积雪暴露了各家主妇的勤劳程度。
那眼里有活、手脚利索的,门口只有零星的漏白,露出发硬的黄泥地面,不远处搁着一两个雪堆,假若她家孩子有兴致,还能看到一两个缺鼻子耳朵的雪人。至于那肉筋筋、懒弦子的,任由门前铺满白毯,上面大小脚印交叠,偶尔还印着人形,过路人就晓得这里滑些,得绕远点……
刚被婆母呲嗒过的崔小翠,一脸不爽走在路上,嘴里嘀嘀咕咕。经过某个懒户门口,脚上也不闲着,发泄似的将积雪踹飞,仿佛她踢的不是雪,而是仇人。
倒不是她将婆母当成仇人,而是,她实在心疼即将花出去的二十文钱。婆母让她用自己私房买肉,以偿还被瞒着送人的狍子肉。那时,她忙着心虚,心虚婆母晓不晓得自己私房的来源,等出了门,缓过劲来,只剩下肉疼。
“小容那死妮子,馋肉馋没边了。镇日盯着那狍子肉,她要是不说,谁还记得那分开吃了百八十回的肉。回去我一定要她好看,哎呀,气死我了,我的银子哇!”
崔小翠越想越气,刚好走到某处干净地面,无积雪可踢,特意挪到了雪堆前,又是狠狠一踹。哪知,这一踹,踹出了问题。
“哎哟喂,疼死我了!这雪堆里头,哪来的大石头呀!”她隔着靴子摸着右脚趾,疼得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上。
“咦,小翠,你咋啦?”说话的正是王展年。
他刚从张屠户家出来,正准备往家回。远远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再一听那哀嚎声,立马确认是自己婆娘。她的叫声太惨了,吓得他脸一白,立刻飞跑到她跟前。
崔小翠正疼得眼冒泪光,听见自己男人的声音,还以为是幻听呢!结果,抬头一看,还真是。心底的委屈,眼眶一红,直接呜呜呜放声哭了起来。
王展年想扶她起来,被拒绝了,只得束手在一旁,蹲下身子,追问她“咋啦”。谁知,崔小翠只一味哭,嘴里没有一句完整话。这阵仗,把他急得一脑门汗。
一小会儿后,崔小翠哭够了。情绪下去,体感回笼,屁股冻得慌,便自己站起身。
王展年见状,连忙上手帮着扶她起来,嘴里关心得问道:“咋样?是脚受伤了?还能走不?我背你回去吧。”
“没事,刚刚踢到了石头,疼得厉害。这会儿缓过劲了,没事了。”崔小翠很满意丈夫的关怀,说话虽还有哭腔,嘴角却已经勾起,一点都不像刚刚大哭过的人。
王展年一听这话,紧张的面部肌肉放松了下来,抹了抹脑门上的细汗,半抱怨半调侃得说道:“你呀你,都两个儿子的娘了,生娃的时候没见你哭那么厉害。倒是这么点疼,就倒雪地上哭吧起来。要是被人瞧见了,指不定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
也不知道王展年的话触碰到她的哪个点,原本已经平复心情的崔小翠,一下子变得气呼呼,推开扶着自己的丈夫,小声吼道:“你就欺负我了!你们王家欺负我了!”
王展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的是啥话?我咋整不明白呢?啥欺负不欺负的嘞?”
“王展年!”崔小翠叉着腰,嘴里恨恨得喊了丈夫的全名,这是她气到极致时的叫法。
“王展年,你和我相门户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说绝不让我受一分委屈,不会让我吃一分苦。现如今呢?家里啥都没了,好不容易赚点银钱,张嘴闭嘴就是要还债。儿子考上童生那么体面的事,一桌席面都没有。这就算了,二房和婆婆还可劲儿糟践我,不就是看我大哥不中用,娘家落寞了……”
“你这瞎叭叭什么?怎么还扯到你娘家啦?”王展年一个头两个大,得亏是这会儿没人愿意出门,不然让人家瞧见, 自己和婆娘搁这雪地里又哭又骂的,那可真是窝窝头翻个儿——现大眼儿。
王展年晓得自家婆娘性子,这会儿不适合掰扯道理。只得使出浑身解数,好话不要钱得往后掏,哄得崔小翠收了脾气,开始将他不在时,家里发生过的事说出来。当然,在这些事中,崔小翠她自己是没有一丁点错的,错的都是旁人。
只不过,王展年关注的重点却没有朝她期望的方向去。
“啥,小容掉冰窟窿里了,二弟妹还累晕了……这怎么都凑到一块儿去了,她俩都没事了吧?”
崔小翠有些不满意丈夫的反应,他根本没有听出来,自己着意要体现的是二侄女和二弟妹病愈后对自己的“欺压”,还有婆婆现如今都偏帮着二房的情况。
“她们能有什么事,看着不知道有多精神。每天在家里忙着发豆芽卖豆芽,把许多家务活都扔给了我。你瞧,我手上可是多了好几条疤,都是这几日干活留下的。”
崔小翠将自己的双手举到王展年跟前,展示自己的辛劳。
王展年瞥了一眼她手上浅的几乎快看不出的划痕,眼角微抽,不过还是顺着她的话开始嘘寒问暖,“哎哟喂,可不得了,怎么还受伤了呢。回头我就跟娘亲还有二弟妹说去,有啥活我来干。你在娘家时候就是娇娇女,没干过活的,总不能嫁到我王家了,就死命干活吧,那我不就成了那些没本事,只会让婆娘辛苦的废人了嘛!”
脱口而出后,他又觉得自己最后那句不妥,好像意有所指,立即补充道:“当然,我二弟那是病了,跟这个是两码事哈。”
有丈夫的这些话,崔小翠心里好受许多。
当初,崔小翠的娘家是甜水村有名的富户。崔小翠上面还有五个哥哥,在家中排行最小,又是独女又是老疙瘩,所以很受家中爹娘和哥哥们的宠爱,平常都不用干活,家里好东西都可着她用。十里八乡,想要娶这个拥有丰厚嫁妆的崔家独女的人可不少。最终,王展年拔得头筹。因为他高大俊朗的外表,更因为他善于体察人心以及能说会道。
“你说,村长家送了那么多鸡蛋给二房,二侄女一天一碗的吃,咱鸿学可都没这种待遇呢!”崔小翠还是觉得心里不平衡,继续诉说自己的不满。
“瞅你那样,还是当大伯母的人,二侄女吃碗鸡蛋,你咋就有那么多说头。”王展年面上漫不经心得出言揶揄,实则心底对妻子有些失望。
他在妻子看不到的角度,轻轻摇了摇头,觉得心里累得慌。这种累,就跟和亲爹盘账时,发现还清债款遥遥无期时,那种无力感,一模一样。
妻子是个不能吃苦的人,这在娶她之前,他就晓得。却没料到,妻子会把她这两年的吃苦,大半归咎到二房身上,各种找二房的茬。一开始,他还明里暗里劝和,期盼着家和万事兴。后面,见二弟妹能忍,长辈们也和稀泥,便也随她了。也不知道,等他把家里的光景扶起来后,妻子会改善还是变本加厉,还真是不好说呀!
多思无益,王展年按下纷杂的思绪,转头问道:“你这会儿出门是干啥?大冬天的,雪这么厚,还串门?”
“没没没,你大侄女从镇上回家探亲了。我想着她难得回来,我这个大伯母不得表示表示,所以拿了自己私房钱,去张屠户家里割点肉。”
崔小翠说话的同时,心底一阵阵发虚。他男人最不喜她随意扒拉东西回娘家了,说是她纵得她大哥有恃无恐。每次为了她瞒着送东西给娘家大哥那边,两个人都能吵上一架。若是被他晓得狍子肉事件,指定又有得闹了。所以,她灵机一动,扯了王丽雍回来的借口。
“大侄女回来啦,这是好事呀!难为你还舍得花银子割肉,不错。正好,你也不用过去了,我刚从张屠户家里过来,割了两斤大肥肉。”
王展年只有两个儿子,平常最稀罕长得粉雕玉琢的大侄女,听见最喜欢的大侄女回来了,心底止不住高兴。同时,刚刚因妻子失望而低落的心情,也因她这会儿的懂事而欢喜起来。
崔小翠看着王展年从身上背篓拿出两条大肥肉,好悬没高兴坏。这可是意外之喜,她省了一笔银子。于是,张屠户家也不用去了,拉着丈夫,欢欢喜喜把家回。
路上,崔小翠想起来自家男人出门要办的事,忙问道:“这是谈了好价钱,所以回来割肉庆祝吗?”
王展年被妻子提到好事,脸上的笑意加深,随即答道:“今年猪肉行情不错,我和爹爹走了好几家,报的价格都不错。听说外地出了猪瘟,没了猪肉进来,所以一听我们是卖猪的,都很热情,个个都是价钱好商量。”
“哎呀,这还真是好事呢。怪不得这回出去那么久,原来是打听消息去了。”
“嗯呐,爹爹说若是外地出猪瘟的消息真切,那明年就养多一些,肯定能卖上价,所以我们走得远了些,顺便趁着风声还没传出去,多买一些猪仔回来。”王展年是个有生意头脑的,已经想到了利用信息差提前布局。
“那今年的猪定了卖给谁家呀?”崔小翠不太懂那些弯弯绕绕,她更注重眼下自家那六头猪的最终谈判结果。
王展年晃了晃手里的两条肥肉,笑道:“不就是张屠户家嘛。他给的价钱公道,比去年每斤多了两文钱。和我们打听到的最高价格没差多少。”
“对了,爹呢?没跟你一起回来吗?”崔小翠又问道。
“抱着他的白猪疙瘩去老宅了。”王展年说完,忍不住失笑,似乎是遇见了啥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