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回1978
随着生命探测仪长长滴鸣声,郭向北意识渐渐模糊,他知道已经要死了。
辛苦一生,憋屈一生,病痛缠身床前却无人侍候......
他觉得这一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假如人生还能重来.....
恍惚间,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人出现在他眼前,俏生生看着他,低声说道:
“向北,我...嫂子给你把衣服做好了,你试试…合不合适。”
猛然看到这个熟悉的身影,听到这句被埋在记忆深处的话语,郭向北霎时泪奔!
颤颤巍巍的伸出双手,不由的想伸手去抱住她。
突然,麻花辫脚下出现一个旋涡,半个身体瞬间陷了进去。
郭向北大吼一声扑了过去,他死死抱住麻花辫的身体,跟着一起陷入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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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红姐!”
郭向北猛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突然看到坐在眼前一个满脸褶子的老人,顿时呆住。
“大大大...大姥爷?”
“三狗你娃儿不对啊。”
郭向北愣愣的看着死了四十多年的大姥爷和自己说话,感觉好不真实。
他刚才明明看到的是卫红姐怎么一转眼变成大姥爷了?
记忆里早已经模糊的面孔突然变得清晰起来。这张让他想恨又恨不起的面孔,没想到死后竟然是第二个看到的...
唉!听说生前不敬死后要账,看来果然是真的。
虽然年纪大了后他也回去那片土地多次,但确实没给他烧过几次香火纸钱,可也没必要这么着急跑过来找自己啊!
“啪!”
还冒着袅袅烟雾的旱烟锅子轻轻砸在他脑袋上。
“做啥梦呢?你马上都要娶媳妇了还梦人家李知青?你大舅正撮合李知青和你大狗哥的事,要是成了她可就是你嫂子了,你小子可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要是敢胡折腾出什么事来看我不打断你狗腿!哼!”
郭向北摸着脑袋上传来的阵阵疼痛,这种早已经被他遗忘的熟悉场景,让他鼻子发酸。
正想问声你老人家怎么出来了时,看到炕墙上贴的三张年代感极强的年画,表情顿时呆滞。
他茫然环顾四周。
熟悉的窑洞内,炕墙上糊着一层黑白报纸,《人民日报》、《秦西日报》、《延河日报》字迹清晰可见。窑掌处一张擦的干干净的老式桌子上,摆放着一叠红色封皮的书籍,上面挂着熟悉的画像。
左边靠墙摆着两个黑色大水缸,两个长木櫈;右边是圆木做成的案板,很大很大那种,可惜案板有些干裂,好像很久都没有使用过了。连着炕的泥土灶台上面盖着一块槐木板子,上面的铁锅却不翼而飞。
炕对面还有一个黑漆脱落的大柜子,上方墙上挂着绳子、草帽、和一把镰刀,门后有锄头、铁锹,地上是两双八字开口的老式千层底布鞋,鞋面子补着补丁都磨出了毛。
而自己坐着的炕上,旁边的炕棱上放着两本书,上面那本封皮上印着“语文”两个大字,上方还有一行小字:
《工农业余高等学校课本》。
一套褪色的红底牡丹花棉被堆放在靠窗户的角落,上面簪着几个补丁。木棱格子的窗户开了一扇,糊着一层白麻纸,上面有两个破洞,有几个格子上还补着报纸。
郭向北用手摩挲着炕上裂开的草席,抬头看向盘坐在四方炕桌旁的大爷,幽幽的叹了口气。
“好真实!没想到我死后竟然是回到这里,能再看到曾经的这一切...真好。”
他看着大爷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苦笑道:“我不是给你烧过一栋别墅吗?那住着多舒服,你老倒是有意思,这么早来堵我。对了,你怎么没带大姥姥呢,我还没见过她老人家呢...”
赵四九眼中凶光一闪,手中烟锅子划过空中带起几道火星。
啪!啪!啪!
一连三击。
怒骂道:“你狗日的傻了还是中邪了?想死现在就给爷去死!别墅?那啥狗屁玩意?你是盼着我死是不是?想见你奶?好呀,去东沟口跳下去就能见着了!”
三下毫不留情的重击让郭向北疼的“哎呀呀”喊出声来,捂着脑袋龇牙咧嘴。这种疼入骨髓的感觉在他的记忆里从来都不是用烟锅子能砸出来的,也彻底将他砸醒,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和浓浓的震惊。
他年轻时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年纪大了后倒是觉得鬼神之说或许自有其道理,属于一种念想和精神寄托范畴。在他被癌细胞折磨的死去活来时,也曾经希望出现奇迹......穿越重生或者下辈子投个王侯将相。
可现在?
难道奇迹真的出现了......
火辣辣的疼痛感和飞溅的唾沫星子是这样的真实,他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嘶!
和脑袋上一样疼!
窗外初升的红日透过院墙外的大槐树枝丫照了进来,光影斑驳,如在梦中。
郭向北呆了!
无数记忆在他脑海闪现,却无法相信自己仍然是个大活人的现实。
时空倒转,早已死去的大姥爷用愤怒的烟锅子将他砸的怀疑人生。
真的重生了?!!!
大姥爷还在旁边愤怒的发泄着他的怒火,唾沫星子继续飞溅。
见他不说话,伸出烟锅子在炕沿“咣咣咣”弹掉里面的烟渍,翻手将烟锅子伸进羊皮烟袋挖了一勺,用指头隔着袋子压了压,从一个很有年代感的火柴盒里取出一根火柴,擦了擦点燃烟锅子继续抽。
吧唧...吧唧......
疑惑的眼神透过聚而又散的烟雾看着郭向北,或是被刚才的话触动了心绪,想起了什么,浑浊的眼睛眯着,想着......
郭向北记忆纷飞,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一幕幕画面和经历全冒了出来,以一种无比清晰的形态呈现在脑海。
1978年6月20日,不,现在是21日。
就在昨天,大姥爷做主,母亲用她藏了十一年的120块钱做彩礼,定下了他人生的另一半。
王大花,一个号称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女人,就是这个虚荣泼辣善妒的女人,让他郁闷糟心了一辈子......
67年父亲因公去国外后突然失踪,不多久后开始有对他们家进行审查,那些表情严肃的工作人员将姥爷、爷爷奶奶还有大伯二伯一个个叫去询问,一去就是好几天。后来是母亲、大伯母、二伯母,甚至大伯二伯家几个哥哥姐姐.......
再后来,姥爷死了...
母亲被工厂开除,她含泪写下断绝关系书,与老郭家全部断绝关系。
揣着全家给凑的129.5块钱,带着6岁的自己一路艰辛回到秦省娘舅家,是眼前这位老人给了她们母子栖身之所。为了能早日达到半个劳力争工分,还将他年龄写大了三岁。
可是,也偏偏是这个老人为了自己的亲孙子,将自己一生幸福断送......
为了成全大孙子以及给小孙子一个招工的名额,这位老人给他强牵姻缘。
在他成婚次月,是这位老人和大舅用一百五十块钱的彩礼让李卫红成功成了他的嫂子,嫁给了他大舅家的大儿子赵满仓,那个心胸狭窄愚昧无知、让他恨了一辈子的“舅兄弟”。
因为李卫红给他做的一件衣服和村里人的流言蜚语,怀疑李卫红和自己给他带了绿帽子,活生生将李卫红逼得选择了轻生,而她轻生的地点就是大姥爷刚才说的东沟口......
8月底时,小孙子赵满囤以赵家村大队未婚有识青年身份被公社推荐当了工人。
而在此之前,郭向北是闻名公社的知识青年。
就是因为这些恩怨,在他走出这片土地之后,三十年都未曾回来过,直到时间冲淡了怨恨,许多梦回,许多唏嘘,才重新踏上这片土地。
不以荣归,只为想念。
他狠狠攥紧拳头,眼神暴戾!
吓得一直盯着他的赵四九一愣神烟气倒吸,呛的发出一连串“咳咳咳”的声音......
郭向北长长吸了一口,重生回来,就绝不能再让悲剧发生!
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李卫红踏入火炕,不能让这件事再次成为他一生的遗憾和愧疚。
更不会糊里糊涂去接了人家盘子,养了个歪瓜裂枣,害得他一辈子堵心堵肺的狗东西!
李卫红还没有成为他嫂嫂,一切都来得及。
上一辈子憋屈苦闷,这辈子一定要过个敞亮,带着母亲活出个人样来!
郭向北看着大姥爷,心中暗自琢磨要从哪里下手解决。
大姥爷76年因为身体原因,从村支书位置上退下来,大舅子承父业顺理上位。他当生产队长多年威望很高,在百分之九十都姓郭的赵家村,说出来的话落地有声,没有几个敢不听的。
他和母亲还寄人篱下,大姥爷一家对他们有大恩,重活一世他也不想将事情弄的太僵。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没必要因为这些让母亲伤心。
这件事需要好好琢磨一下解决办法......
赵四九咳完,顺了口气骂道:“赶紧起来去干活,全村人都早早起来去收麦了就你还睡着!今天工分不要了?”
郭向北揉了揉脸颊,他迫切想要见见母亲和李卫红,于是掀开被子顺手穿上衣服道:“嗯,我现在就去。”
这几天正是麦子成熟收割的时候,全村能动的基本上都在麦地。
看着郭向北急匆匆出去,赵四九用袖口擦了把眼角咳出的泪水,取出一直含着的烟杆,目光惊疑不定:这娃儿今个儿是怎么了?莫非真的粘了不干净的东西......
刚才那一刹那的眼神,凶的像狼!
站在院中看着陌生而又熟悉的环境,郭向北心中五味杂陈。
这座院子不大,坐北朝南两眼土窑洞,东西各一眼,西窑住大姥爷,东窑原本是他和母亲一起住,后来母亲搬到挨着东边窑洞的一间斜瓦房里(又叫厦sha子),西边两垄菜畦,一溜韭菜一溜黄瓜。东南角一棵小时候母亲给他栽种的杏树枝叶繁茂,正南门口两旁堆着许多木柴。
这里承载了六岁至十八岁十二年的全部记忆,有笑有泪,忘不掉,也斩不断。
打开母亲房门看了一眼,一床一桌一柜子,杂物摆的整整齐齐,房间干净整洁,简陋而质朴。
出了大门,习惯性的背负双手,周围都是一排排参差不齐的土窑洞和茂盛的大槐树、枣树。
他甚至能想起哪个院落住着哪些人家,这和他躺在病床上拼命回忆却变得模糊的记忆完全相反。
挥了挥手,感受着这具身体年轻蓬勃的生命力,他笑了。
如果说这无比清晰的记忆就是重生所带来的好处,他知足了!
寻着记忆往村子南边的麦地走去,熟悉的院落和一棵超出围墙的苹果树让记忆变得越来越清晰......
“向北,你这走路越来越像你大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