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与君初相识
姬夫人第一次正视云倾陌,是他刚过了六岁的生辰。
又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近来她总是这样——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而偶尔能够入睡,便总是会陷入梦魇。梦中浓重的黑暗令她崩溃发疯,她宁肯夜夜都在榻上打坐,也不愿再躺回床上。
云斐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异样,事实上自从三年前她出关后,便一直托词修行有岔,二人自此便不再亲近了。后来甚至发展到了分房而居,昔日被人称道的挚爱道侣如今相敬如宾,只有云斐还在单方面地关怀她。不过她甚少回应,连话都不愿与他多说了。
姬夫人对他有愧,这愧疚如同滚雪球一般,随着云倾陌的渐渐长大而愈演愈烈,所以哪怕是与他对坐,都会因为强烈的羞愧之心而坐立难安。
云斐不愿勉强她,抑或是要保持自己作为男人的骄傲,慢慢地也不去“打扰”她了。
这一日,姬夫人疲惫地从寝居中走出来,明明调息了整整一夜,她却全身沉重得如同坠石。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迫切地想要为昏沉的神智寻一个突破口,哪怕只是去花园中吹吹风也好。
就在花木扶疏中,她意外地碰到了云倾陌。
小小的人儿背对着她、面朝初旭盘膝打坐,柔和的日光照在他圆嘟嘟肉乎乎的侧脸上,淡粉的面色、细软的绒毛,使他看起来如同一只饱满的蜜桃。而细密纤长的睫毛在上面投下的阴影,如同黑色点蝶翼,仿佛轻轻一吹便能飞起来。真是令看的人心都要化了。
幼儿的鼻梁一般都十分圆润,而云倾陌此时的鼻梁却很高,衬托着双眸璀璨明亮。而他睁开眼睛时,一双如星辰海洋一般的瞳仁仿佛要看到人的眼睛里去。
姬夫人出神地看着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她初见蓝梵空,是在她闭关却偷溜出去的时候。因修行遇瓶颈,她唯一可选择的,大概只有《青云鉴》中所记载的“剑斩意中人”那种邪恶残忍的法子。
但她不愿意。
没有谁该成为谁登临九天的踏脚石。
修为上的停滞与彷徨,仙途无望的挫败与失落,以及对毕生信仰的困惑与质疑,这些聚合在一起,久久折磨着她的心智。有许多次,她行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危机丛生。虽然她最终将自己拉了出来,却始终无法与那条通天大道、与她自己和解。
于是,一次冲动之下,她放弃了闭关,独自一人下山,在人间烟火中恣意徜徉,遇到了许多过往不曾见过的人与事。
而其中,最大的错误便是与蓝梵空的相遇、相知、相爱。
她尤记得与蓝梵空所见的第一面,只是在人群中擦肩而过的一眼回眸,便注定了他们之间一生的悲剧。
在一旁观看的羲华强忍住了要翻白眼的冲动,对井焕道:“所以女孩子还是要多出来见见世面,姬夫人如此脱凡出尘的女子,便这么轻易被一个书生拐走了,可叹。不过,这二人恋得如此辛苦,姬夫人因此煎熬以致连云倾陌都不敢认,也是可怜。”
井焕摇摇头:“你这观点倒有几分新奇。依我看,背夫出墙,逆伦生子,注定不为世间所容。你还是少看些那些情爱话本,带得你小小年纪,三观都要歪了。”
羲华不服气道:“说我年幼,你又比我大了几岁,懂得什么叫做“一眼万年”,又懂得什么叫做“恨不逢君未嫁时”。”
井焕脸色有些难看:“所以,你也赞同世间女子朝秦暮楚,为了一时情欲背叛自己的丈夫,生下被世间唾弃的孩子了?”
羲华猛地明白过来——是她方才之言触了井焕的逆鳞。
井焕之今日,便是云倾陌之明日。他们都有着那样一个不堪的母亲,是他们饱受讥嘲与白眼的开始。
这世上大概没有谁,能比他更明白这种心境了。
明明都是一样的人,相比起那些带着期待与渴盼降生的孩子,他们却从被孕育的那一刻起,便替父母背负了原罪。
羲华心中不住暗骂自己——明明她早预料到了此处定然会对井焕有所触动,但在这戏台一般的幻境中旁观别人的悲喜,的确太容易被代入了。
她自己身为女子,天性向往浪漫不羁的深情,所以她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姬夫人那边,以为她虽然有负丈夫,有愧于这世间的纲常,可她到底是因情所惘,理不可恕,却情有可原。
这种想法太危险了。毕竟三界自有秩序,譬如阴阳,譬如日月,都是天道经过了无数毁灭与新生,逐渐完善起来的一套法则。若有人试图挑战,那么,总会伤害到其他的人——哪怕那伤害并非他们的本意。
于是羲华沉默了,她于戏外,不再评价别人的人生。
而戏中,姬夫人和衣躺在客栈中的床上,辗转反侧,十分焦躁。
她一直在想黄昏时遇到的那个男子,他们似乎很有缘,在熙攘的人群中第一次擦肩而过后,后面的那一场灯会中,他们竟然屡屡相遇。
只不过不曾说过一句话。四目相对,尽在不言中。
如果不是天命使然,怎会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便就心旌摇曳,恰似故人重逢。
姬夫人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用指尖在虚空众描画他的眉眼。灵气随心而动,慢慢勾画出了一张脸。
既见君子
云胡不喜
最后她写下了这八个字,自己仔细端详着自己的“画作”。
井焕在一旁看了,嗤笑道:“人前端庄持重、受人崇敬,人后却如此思慕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子。若非已知前情后事,怕是要被这门主夫人给诓了。”
羲华在一旁连口都不敢开,心道:你既然看她不惯,又何必非要跟着看这些,替云倾陌受虐吗?
第二日天明,姬夫人鬼使神差地又去了昨夜灯会所在的市集。她到时时辰尚早,街市上除了晨起做生意的小贩,并没有多少路人。
姬夫人满怀失落地立在路旁,又是好笑又是气恼。
笑自己痴傻,气自己妄念,恼天命弄人。
她顺着昨夜的方向慢慢走上了一座拱桥,细柳拂动中,湖上烟雾霭霭。她忽觉额心一凉,这才发觉,原来竟然下起了春雨。
这雨初起并不大,润物无声,远山近柳皆披上了薄纱,但很快便有加剧之势。姬夫人并不畏细雨沾衣,只是取出了一块素白的鲛绡,抹了抹自己的侧颊。
那鲛绡是产自深海的珍宝,轻若无物,被她漫不经心地拈在指尖,东风吹拂,竟然一个失神,那绡便脱手而去,挂在了一株柳树的梢头之上。
此物她多的是,云羿门她的寝居之中装了满匣。她并无意去摘下来,想着随缘而去,其实也很好。
湖畔有茶寮,她进去躲了躲雨,守着一壶粗茶想着心事,最后决定此事已了,此间便是此行终结。
风停雨歇,当她起身要回归那清冷的修行路上时,一个人匆匆而来,将那方鲛绡递给了他。
“姑娘,这是你的吧?”蓝梵空对她微微一笑。
姬夫人如遭雷击,怔怔地望着他,连话都不知道如何说了。
蓝梵空便一直那样笑着看着她,眸底深处,暗藏几分忐忑,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其心,急跳如鼓。
姬夫人惊觉自己失态,脸色微红,伸手接过鲛绡,声音比寻常时候低了许多,道:“是妾身之物,多谢先生。”
定下神后,她才发现面前的男子一身青衣上沾了泥垢,而他的额角,亦溅上了几滴泥水。对于时下讲求君子不惹尘埃的风气来说,蓝梵空此举有些失礼。
但在有情人心中,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心里甜丝丝的。
蓝梵空不通武道,他所能取到这高挂梢头的轻薄鲛绡的法子,便是向路旁的店家借了一架木梯,自己颤巍巍扶梯而上。
上去时,他唯恐慢了一步,那鲛绡会被风吹走,所以他根本顾不上细看脚下,可等到取回帕子,心满意足地揣在怀中,下来时不经意间向下一瞅,顿时头晕目眩,脚底软得险些站立不住。
这湖堤旁的柳树成材已逾百年,树冠蓬蓬如伞盖,树高三丈,蓝梵空惊得心在颤抖,却忍不住看下去,见湖畔的茶寮小巧如同新蘑。
他定了定神,硬着头皮一步步爬下,一路小心翼翼,最后几步时他以为胜券在握时一着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袍角跌了下来。
好在距离不高,没将他摔出什么大患,但腰臀又辣又麻,他觉得自己全身险些要散架了。
幸好,那鲛绡被他牢牢护在怀中,没有落得他这般惨境。
然后他才龇牙咧嘴地扶着腰站起来,立刻又犯了难——这副形容怎好在姑娘面前显露。
来不及更换衣衫了,他只能先原地转了几圈,将一瘸一拐的腰腿勉强适应了,这才急匆匆赶到了茶寮,恰好碰到要离去的姬夫人。
此时正是春寒料峭,湖畔湿冷,姬夫人虽修行有成,寒暑不侵,心中却和暖一如旭日当空。
“妾身姬千笙,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不敢当先是二字,在下蓝梵空,姬姑娘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