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最后的平静
第二日,蓝梵空陪姬夫人逛了集市,他们采买了许多诸如鹅黄、樱粉、桃红等鲜亮颜色的料子回来,要为孩儿裁制衣裳。姬夫人原本兴致很好,没想到回来之后却闷闷不乐。
蓝梵空察觉了,他们坐在室内翻捡衣料时,他试探性地问:“今日从“锦霞坊”出来,夫人为何脸色大变?当时我还问你是否身体不适,你只摇头,却不再愿意多开口。究竟是怎么了?”
姬夫人掩饰性地笑笑:“无事。只是有些累了。”
蓝梵空紧张地握住了她的手:“果真无事?要不要请胡大夫过来看看?”
胡大夫便是为她确诊身孕的那位,因为人沉稳又口风严谨,所以姬夫人只信任他。
“不必如此紧张。我真的是有些累了。”姬夫人道:“况且胡大夫的汤药苦涩的很,能少喝一碗,便少喝一碗,好不好?”
蓝梵空摇了摇头,哄她:“我知道夫人受苦了,如若你只是觉得汤药难以入口,我再为你去寻更甜的蜜饯果脯佐药,如何?啊,听说南街的点心铺子新出了一品杨梅露,兑水饮下,酸甜生津,夫人可要尝尝?”
姬夫人被他说的口水都要淌下来了,急忙催促道:“我现在就想喝,你快去帮我买来,快去快去。”
蓝梵空宠溺地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好,我现在便去,顺便请胡大夫过来为夫人诊脉。”
姬夫人顿时失望:“啊?还是要吃那苦药汤啊。”
蓝梵空失笑:“本就是吃了药才有杨梅饮润喉,你可不许本末倒置,只选自己喜欢的喝。”
姬夫人撇了撇嘴:“知道了,你去吧,路上当心。”
蓝梵空绕过屏风而去,却仍忧心姬夫人身体,不由脚步滞了一滞,透过薄纱,他看到姬夫人抚着肚子喃喃自语。
”是不是你想喝那杨梅饮了?所以才令娘亲这般馋嘴了。唔,一定是这样,不是娘亲自利,不想让自己的唇舌受苦。为了满足你这小家伙,娘亲便勉为其难,多饮一些吧。”姬夫人似是哄幼儿一般哄着自己。
蓝梵空终于放下心来,小心地掀开水精帘出门去了。姬夫人耳力非比寻常,听到那清脆的串珠轻响,这才放下了挂在唇角的笑意,整个人顿时冷肃起来。
先前在“锦霞坊”,她之所以神色有变,是因为她遇到了熟人。
——云羿门扶岚宗师座下首徒南宫琼林。
虽然只是随意一瞥,但身着云羿门的唇边校服,大臂以上有三道金线织绣的云纹,背负重剑。
不错,肯定是他。
作为门主夫人,云羿门上下之人、之事她皆烂熟于心,况且南宫琼林作为扶岚师兄座下第一人,即便他常年在外游历,过去亦曾与她有过许多照面。
在这云羿门山脚之下,偶遇个把门中弟子不算什么稀奇事。先前出门,她都对自己施了“忘忧咒”,令只有蓝梵空可以记住她的形容,而其他擦肩而过的路人、为她端茶上菜的小二,甚或是与她谈笑风生的掌柜,都无法对她的脸留下深刻印象,便如同风过黄沙,将上面的痕迹吹得一干二净。
但“忘忧咒”并非什么高等深奥的术法,如南宫琼林这般的高阶弟子,自然自己会用,且能轻易识破。
——是她大意了。
虽然她在看到南宫琼林的第一时间便放下了帷帽四周的轻纱,但昔日她曾多次听闻扶岚宗师夸赞他这个大弟子机敏过人,眼力超凡。她自此便疑神疑鬼,担心被他看出了端倪。
尤其是这南宫在看到她后,眼神游移,曾频频回头,似乎真对她产生了怀疑。
幸而他身旁的一个小弟子打岔,问:“南宫师兄,你在看什么?”
南宫琼林收回视线,淡淡道:“无事,眼花了。”
小弟子遂道:“如此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师尊传讯命我等即刻回归门中。怕是有什么要事。”
南宫琼林点点头,背着剑走了。
其后多日并无事发生,姬夫人才稍稍放下了心。
后面的日子多是平淡如水,她深居简出,除了养胎,便是缝制些女儿家的衣裙,由襁褓幼儿到豆蔻少女各做了数套。
蓝梵空问过她为何要做这么多,竟一连做到了十多岁都穿不完。
姬夫人笑笑:“多做一些,留给陌儿做个念……”她险伶伶地住了口,掩饰道:“女儿么,自然要多多娇宠,你不也是,日日都出门 ,不正是要为她多多积攒嫁妆么。”
的确,近来蓝梵空时常出门,大概真是去摆书画摊子为女儿攒嫁妆了。
他不说,她便从不问。
不过,蓝梵空每每出去,都是晨起用过早膳之后,不过两个时辰,午膳之前必然回来,陪着姬夫人一道用膳。然后他守着姬夫人午憩后,自己或是泼墨作画,或是亲手斫制一张古琴,待姬夫人醒来,他便陪她一道去花园中赏菊观枫。
后来,腹中孩子有了胎动,他便多了一项喜好,便是寻了许多诗词古赋来,每日都对着姬夫人的肚子吟诵,做成了他那尚未谋面的孩子的第一位夫子。
岁月静好,不外如是。
这样过了数月,隆冬携着风雪而来,陌园中很快一片银装素裹。
这年的冬季格外冰寒,饶是下人们勤奋洒扫,府中各处小径上依旧处处结了薄冰。
姬夫人的身子已经很重了,她习惯坐立时用手撑着腰际,又因腹下与股侧时常隐隐作痛,令她行走之时不得不挺腰凸腹,步履大开大合,有几分形似“横行介士”。
蓝梵空第一次与她如此打趣时,姬夫人委实着恼了好一阵儿,蓝梵空被罚睡了好几日地铺,日日告饶,这才令姬夫人渐渐消气,重又享受到了高床软枕、软玉温香。
孕期的妇人情绪起伏不定,体热贪凉,常有些诸如半夜嘴馋,偏想着冻红柿一解口腹之欲此般的小念想,且吃不到便哭给你看,令蓝梵空既心疼又无奈,只得想尽了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令那冻红柿之类的寒凉之物从她脑中消失得远远的。
日间,姬夫人又嫌屋内碳气沉闷,偏要去花园赏雪,蓝梵空苦口婆心,既担心她冻着了,又担心她路滑跌倒伤了自己。
以姬夫人的修为,别说冰天雪地,便是彻骨寒泉没顶亦不能令她皱一下眉头,且她周身自有护体灵气,区区冰面,实在奈她不何。
但她没有解释,亦不曾“无理取闹”,蓝梵空既然是为了她好,她便予他心安。
只不过,这样宁静的日子,很快便被打破了。
时值岁末,新春伊始,百姓们皆喜气洋洋,将家宅清扫装点一新。除夕前夜,家家户户备好了爆竹,以屠苏入酒,新桃换旧符,预备着除旧迎新,岁岁长安。
陌园中也张灯挂彩,蓝梵空亲手写了春帖,命人贴满了大屋小舍,甚至连看门护院的黑狗“旺财”的犬舍边,也贴了一幅。
手巧的下人们以红纸剪出了许多窗花四处张贴,其中几幅“榴绽百子”、“硕果累累”、“麒麟送子”,寓意着多子多福的被送到姬夫人面前,配合连声吉祥如意的祝福和一张张由衷而发的笑脸,令人觉得虽身在冬日,却感无限春意。
姬夫人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喜庆、热闹的年味,以往在云羿门,虽然大家也过节,却不过是众人聚在一起吃个便宴,席间除了几杯薄酒,众人皆按尊卑坐得规规矩矩,既冷清又无趣。
过往多年,除去闭关修行冲击瓶颈、下山降妖除魔未归的日子,她作为门主夫人,即便再不耐烦这种场合,亦要强忍着性子坐在那冰冷巍峨的大殿上,面对着一群寡言薄欲却目下无尘的门人弟子,既无舞乐,又无欢声,真是令人如坐冰窟,了无生气。
除夕夜,空中细雪飘落,像是洁白的盐粒,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落在人的脸上时,有一种沙沙的凉意。
下人们聚在一起包了许多水饺团年。因蓝梵空来自异乡,口味与此处不同,吃不惯这种肉、菜和做内馅的元宝形的吃食,便额外又做了许多黏糯的水磨糯米圆子出来。
且圆子的馅料中不仅有甜口,诸如芝麻、桂花、枣泥、莲蓉和豆馅的,还有人另辟蹊径,在糯米皮中包入了云腿和咸肉,另外还有加入了碾碎了的咸鸭蛋黄的,种类之丰盛,令大家一面包,一面暗暗地咽着口水。
待煮熟上桌,浓郁的香味愈发令人食指大动。
虽然这是姬夫人的识海,这些往事早已过去多年,但此时身在其中的羲华和井焕却真切地从她的记忆之中嗅到了那令人垂涎的香味。
羲华抖了抖鼻子,赞道:“好香!”
井焕亦有感:“不错,好香!相比起九天之上那些系而不食的看菜,这些朴素的人间小食更加开胃。”
羲华一副馋猫相:“先前那些蜜饯果脯,杨梅饮什么的便令我险些忍不住,如今这回我忍无可忍,一定要尝尝!”
于是,而凡人看不到的地方,跨越了光阴和岁月,羲华和井焕对桌而坐,一起享用起了人间的年夜饭。
“干杯!”
“干杯!”
这一餐,羲华吃得心满意足,便大方地赐福予此地的凡人。
“以天帝之名,尔等所念,皆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