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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唯有相思不可医

羲华问井焕:“你说,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井焕被她问的有些莫名其妙:“就是字面那个意思罢。”

羲华摇摇头:“绝不只字面这么简单。”

井焕心中一震,和她一起想到了云斐的那番话——蓝梵空最终的结局是不幸的。化身玉匠的金池神君告知世人,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是在后山的悬崖边,后来便再也不见他的踪迹,且他的衣袍碎片挂在了崖边的树枝上。”

“不好!这便是蓝梵空自戕之时!”羲华和井焕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羲华第一反应便是阻止,但很快,她抬起的手便放了下来。

时光不可倒流,因果不可重置。四十年前,蓝梵空跳崖自戕,哪怕他们是这三界中最高的神明,亦无法穿过光阴,让他再活过来。

羲华沉默了,原本还想去看看云倾陌的满月之礼,顿时也失去了兴趣,郁闷地靠在了墙上。

井焕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其实,同为男人,他竟然有些理解蓝梵空。

说什么男儿刚毅不屈,说什么小情小爱如同浮云,全都是放屁!男人怎么了?失去了此生挚爱,难过是正常的,心若死灰也是正常的,绝望到不想活了,也没什么惊世骇俗。为此而死,虽不悲壮,却也足够对得起自己了。

霎时间,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虽然鲲鹏一族正正经经将上一代族长的陨落之因公告于三界,说是练功有岔,意外神陨。但井焕却知道,他是心伤而死。

幼年时他还是一尾小小的鱼苗,那时父母以为他什么都不懂,秀恩爱便从不避着他。可他那时什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尤其是父亲对母亲的好,真的可称得上如玉似宝,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蓝梵空对姬夫人的无微不至与他相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

但,父亲对母亲有多少爱,便有多少恨。母亲出走之后的那几年,父亲日渐颓败、衰老,日日活在怒意和哀戚之中,很快便熬干了心力。井焕看在眼中,很多时候替他不值,又替他难过。

心疼父亲的痛,远远超越了他也被抛弃的伤。

罢了,往事不可追,还是先想想怎么开导羲华这个入戏太深的家伙。

其后的发展果然如他们所料。蓝梵空离开时撤去了所有的结界。而姬夫人与他心照不宣,竟然真的走了。

羲华实在心中郁郁,视角便不再跟着蓝梵空,而是追着姬夫人跑了。

姬夫人这番失踪近月,云羿门上下依旧一无所知,因为,云斐和二位宗师经过门中的不懈努力,总算醒了。

这下,就连南宫琼林也无暇关注姬夫人和蓝梵空了。

于是便有了羲华和井焕捡到云倾陌,并将其送往云羿门,由门主云斐收养,间接回到了自己亲生母亲的身边,这其后种种。

至此,一切闭环。

而此番有所不同的是,羲华和井焕自从发现蓝梵空带着孩子来到云羿门,便将注意力一直放在他身上。

在陌园时,因为姬夫人的冷漠与抗拒,蓝梵空曾数度起念要带孩子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但他终究狠不下心肠,才对姬夫人说出了最后的那番话。

他将孩子带过来,把自己亲手一刀一刀琢出的墨玉项圈和锁片挂在云倾陌的身上,那方他与姬夫人定情的鲛绡他本想留下,可想了想,到底舍弃了,盖在了云倾陌的身上。

其余他们的一切,包含姬夫人分娩之前亲手缝制的所有小儿衣衫,都被他付之一炬,还有昔日他为她做的画,斫的琴,甚而还有他为她画眉所用的螺黛等等诸般承载了他们之间回忆的东西,都焚于火吻。

这等决绝,当真烈性。

羲华和井焕心知他赴死的时间到了,又一路追着他跑到了后山。

那里,一个人,或不,是神,已经在等着他了。

羲华一见是金池神君,顿时松了口气,喃喃道:“果然,那谁谁定然不会让这场大戏悲惨收场,真的留了后手,不令蓝梵空白白牺牲,否则真要留个‘不仁’的骂名了!”

蓝梵空倒是真够果决,一般人面对死亡,多少会生出畏惧。而他却是面不改色,连眼睛都不闭,径直向下一跃。

万丈深渊没有令他粉身碎骨,意想之中的剧痛亦不曾出现,待那令人头晕目眩的失重感退却之后,蓝梵空眯了眯被风吹得微微发痛的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幅面极阔的河上。

他大惊之下身形趔趄,险些落入湍急的河水之中,待他好不容易稳住平衡,这才茫然四顾,疑惑地自言自语:“我已经死了么?这里……便是幽冥黄泉了'?”

一个声音响起,细听来有些熟悉,答他道:“非也,此地仍乃人间。”

蓝梵空立刻反应过来他是谁,心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更加厌世。

他嗓音平平道:“仙长,何必救我。”

金池神君依旧是那身玉匠的短打,自他面前,由虚空中现身,脚尖轻轻踏在河面的流水上。

“救你的不是我,是你的天命。”金池神君淡笑:“不必怀疑。”

蓝梵空凄惨一笑:“怎么,如今我想死,这老天都不许吗?欺人过甚了!”他语气虽不激烈,却带着一种傲人的蔑然。

相比起他,连那两个字都不敢宣之于口的羲华简直要给他喝一声彩。

“唉!”金池神君叹了口气:“蓝兄,你难道听不出我这是托词么,就是个意思,必须得说罢了。就好比你们凡人爱说一句俗话——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同理,天要你百寿千载,冥府岂敢让你少活一个瞬息。”

蓝梵空算是彻底豁出去了,气势如虹,骂道:“贼老天!我偏不认命!”

金池神君若不是碍于身份,简直想给他下个禁言咒——真是,见过胆子雄壮的,没见过这般雄壮的,虽说天道要他活,但如何活,活成什么样,都能如刍狗一般拿捏他。

但他不能明言,只能苦口婆心道:“尔当知,不破不立,不死不生。如今你已经算是死过一次了,当忘却前尘,重获新生,有何不好?黄泉走一遭,一切从头来过,也不见得有何好处。”

蓝梵空却执拗:“哀莫大于心死。你们如此,欺人过甚!”

金池神君也觉得过分,但他游历人间,第一次遇到如此投契之人,也是第一次,动了收徒的心思,舍不得见他如此惨淡收场。

但即便如此,他却也不会强人所难,正如他惜才,却不能令蓝梵空折节——那不是神仙可做的事儿。

只不过天道所示,他只可遵从,不得违逆——他们这些做神仙的,享着天赋的神力,便不能去砸人家的碗。

忘恩负义是人品问题。

金池神君想了想,道:“你且跟我走,本君许你光阴十载,若你心中之哀甚于光阴如逝,十年之后,你何物何从,本君绝不阻拦,如何?”

蓝梵空垂头不语,瘦削的身形寂寥如流水。

井焕看得心急:“这金池神君这般啰嗦!他要真心拦人,蓝梵空区区凡人还能从他手中逃走不成?!”

羲华摇头叹息:“你好好一个神仙,心境却如土匪一般。”

蓝梵空最终还是没有死成,被金池神君的三寸不烂之舌忽悠着跟他走了,虽然羲华觉得,他大概是碍于金池神君的相助,要以己身偿还,算是报恩了。

也算是一个归宿。

姬夫人在陌园养伤近月,有金池神君的灵药调养,原本已经大好,但肉身的伤痛可医,心伤却难愈。她为人刚毅,不至于似一般柔弱凡女一般日日以泪洗面,但郁郁之情压抑久了,反而更加积郁难平。

一年后,等她终于从静室中“出关”,却骤遭晴天霹雳,不但发现被她狠心抛下的孩子竟然被送到了云翳门中,还归到了自己的道侣名下,而她为了保全而心痛离开的挚爱却传来了已经命陨的消息。

明明都是她的错,是她不耐孤寂,偏要一尝红尘情味,却害人害己,连他们之间的孩子也要寄人之下,享不到父慈母爱。

一步错,步步错。

她曾发疯了一般去后山悬崖下寻找蓝梵空的尸骨,就如当初她失踪之后,蓝梵空寻找她一般。

自然了无所获。那时她绝望地以为,他们之间的牵连,就只剩下与他们血脉相连的云倾陌了。

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姬夫人都无法面对云倾陌,看到他,好不容易压下的那段过往便如潮涌一般,将她没顶而过,险些将他溺毙其中。

一直到云倾陌六岁时,她于花园中第一次正视这个孩子,感触良多,才慢慢打开了心结。

从此,她一反常态,不但对云倾陌关爱有加,又对他倾囊相授,将之前不愿予他的剑道悉数传教。

小孩子往往很容易满足,云倾陌很快便忘记了过往那些憎怨,将姬夫人视做“亲母”,尊敬孺慕,直至“父母相残”的那一日,天崩般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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