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情遗东天山
如闻晴天霹雳,李天波听了这意外的消息,竟几乎晕倒。但他是个刚硬的少年,把胸中沸腾的感情,按捺了又按捺,费了很大力气,将痛苦抑制住,默然挺立,并不低头,也不开口。
僵了半晌,玉千叠盯着李天波,又发话道:“天波,你也用不着难过,我已经另想了办法,也有安排你的去处。你师父去顺天府,已有年余,我有一封信,你替我带给她。”
李天波面色苍白,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强笑了一笑,大声道:“是!师祖安排得很是,弟子论家世、论交情、论才技,全不如达尔汗伯克的长公子。师祖的苦心,我很明白,弟子应当退让。”说罢一举手,断然道:“我今日就走。”
玉千叠点点头道:“好,你明白就好。你也不必急在这一时,明儿我把信给你,你明日出发也不迟。”
李天波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玉千叠双眸注定他,放缓声音,说道:“唉,天波,我有我的难处,并不是看不起你。你的品性进步,我全看在眼里,我还想你继承公孙派的衣钵,这绝非饰词,而是肺腑之言。艾伊娜的婚事,是为了守她先父遗言,为了报达尔汗伯克的庇护之恩。这一点,你应该能体会。”说到这,骤然沉默了。
李天波听出她言外之意,遂道:“师祖,弟子能体会。弟子的心事,你老是知道的,但弟子来西域,初衷是习武报仇,并非给师祖添腻而来。承蒙师祖师父耐心传技给我,我本来应该专心练武,不该……这实在都怪我!我拿到信,立刻便离开,师祖放心吧。”
玉千叠盘腿坐在毯上,微微笑道:“好孩子,你有志气,将来也一定能出人头地。我这做师祖的,就在天山等着你以后修成大器。师姑那儿,你就别跟她告别了,她的坏脾气,你是知道的。”
李天波颤声道:“弟子明白,师祖,你老只管望安。”说罢跪下去,磕了三个头,退出毡房。
当晚,李天波在自己的小毡房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他真想最后见艾伊娜一面,但既答应了玉千叠,只能强忍惜别之情,睁眼到天明。
次日一早,玉千叠便牵着一匹白马,来到他毡房门外。李天波衣衫整齐迎出来,叫道:“师祖。”玉千叠一看他,早已打点利落,暗暗点头,将信递给他,叮嘱道:“孩子,委屈你了。这一路并不太平,你要多多保重。”
李天波眼里含着泪,给师祖一揖到底,然后接过缰绳,奋然上路。
这白马就是李天波在比赛中骑的那匹马,跑了一天,第二日,经过一片胡杨林,浓烈的金黄色,在阳光下绚丽夺目。忽闻身后马蹄声骤,勒缰回头一看,远见征尘里,有一骑快马飞奔而来,疾风似的到了跟前。李天波面热心跳,轻纵下马,沉寂无语。
后面追来的,正是艾伊娜,她甩镫下马,直冲过来,野猫一般的眼睛瞪着李天波,仿佛要燃出火来。
只听艾伊娜锐声道:“你竟然悄没声地走了!我非得当面请教,是我哪里亏待了你,你就这么狂傲残忍,抛下我一跑。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我绝不放你好好离开。”
李天波全身绷硬如石,只是站住了默然。艾伊娜嚷道:“怎么不说话?阿帕要将我许给别人,你不敢去争、去抢?抢不过,你不会拐了我走?平日里你那么要强一个人,真遇到该较劲的地方,却只能一溜,太令我寒心了。”
她已知晓实情,越想越恼,眼泪止不住滚落脸颊。
李天波愈发痛苦,终于低声叫着艾伊娜道:“娜娜,我对不住你。”
艾伊娜紧盯他道:“我只想问问,平日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李天波道:“我从未骗过你。自我入师门,上承师祖、师父的厚爱,下承你更没拿我当外人,只要我活着,决忘不了师门相待之恩。这回不辞而别,我心如刀割,但是我必须知过悔改,不能再耽误你,再让师祖为难……”
艾伊娜竖起蛾眉道:“你说什么?你后悔了?”
李天波两眼通红,说道:“娜娜,我不是后悔动情,是自悔没管住自己,还求你原谅我情不自禁吧。”
这话立即打动了艾伊娜,她猛地扑进李天波怀里,喊道:“波儿,你要走,就带我一起走!”
李天波搂着她,只是心如乱麻,真恨不得带着心上人,并翼远飞。但他到底控制住自己,扶着艾伊娜的肩头,凄然道:“娜娜,娜娜,师祖对我恩重如山,我岂能拐走她老人家的爱女,那岂不是反恩成仇了,还不如让我去死呢。”
别看艾伊娜平时大大咧咧,其实她深知李天波为人,听他这一说,顿觉灰心,面色白一阵红一阵,陡然玉臂一扬,啪的打了李天波一耳光,凄厉地道:“算我瞎了眼,竟看上你这懦夫。你滚罢,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李天波铁青着脸,任什么都不说,微微一抚她发辫,倒退两步,飞身上马,一磕马肚,飞驰远引。艾伊娜孤影吊独,靠在马身上,哀哀悲泣起来。
一路上,李天波策马狂奔,竟不流连风景,看一看沿途道上的情形。本来李凌霜将行走江湖的禁忌,应知应觉之事,已经全部教给了他;这回离开西域,玉千叠又重新叮咛了他一遍。哪知李天波心中痛苦难抑,不由形于颜色,投止打尖,敞开酒量,只顾借酒浇愁,把师祖师父的话,尽抛于脑后。
玉千叠一向多在西域做事,已有十余年没进口里,打听起来,近时虽不是三藩之乱时的情形了,可是晋陕土匪仍闹得很凶。玉千叠饱尝世味,又有点愧对门徒,遂谆谆告诫,叫李天波路上莫炫才技,莫强行出头露脸,待见到李凌霜,再创业争雄。
这也是玉千叠怜恤孤儿,越是关心,越不放心的意思。可是年少的李天波只觉受到轻视,未免不服气,心中嘀咕道:“师祖连功夫也瞧我不上,我偏要做出点成就,给她老人家看看!”
于是李天波由着性子,开始了他的行侠仗义。沿途纠葛不断,看见大欺小的,他要去管;看见人跑马踩坏摊贩货物的,他也要管;还有偷吃卖鲜果子的,被他抓住,强令毛贼拿出十几吊钱,赔偿了才算了事。
行行重行行,这日午时,已到太行山脚下,一个比较大的镇甸,地点冲要。当天正是赶集的日子,非常热闹,沿街尽是摆摊售货的,各种货物,应有尽有。李天波牵马顺着街道遛来,正待找家酒馆吃饭,忽见对面有三个汉子,暴打一个小贩模样的人。那小贩已被放倒在地,三人还不停地拳打脚踢,打得小贩直唤爹娘。
李天波远远望见,不由动怒。他本是侠肝义胆、好打不平的人,且年少冲动,热情气盛,忙凑了过去。这时看打架的人,已围了一堆,个个脸上忿忿不平,却无人敢上前劝解。
李天波左手拉马,喊一声:“借光,诸位。”右手轻一拨,人群不由自主让开一条道,李天波越众当先,来到圈子里。他顾不得先询问原由,松开马缰绳,插身而进,双臂一合,往外一分,用了七分力,那三个汉子猝不及防,一个仰面跌倒,另外两个踉踉跄跄,抢出去好几步。
猛听一人厉声喝道:“好本事!”李天波侧身回头,往旁一看,只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穿一件朱红色长袍,外罩暗青色织锦马褂,下面赤黑色方头靴,倏地纵到李天波跟前,两眼虽白多黑小,但眼光如锥,锐凛凛地瞪着他。
李天波正欲问个究竟,那青年突然捣出一拳,直奔李天波面门。这一拳来得很快,李天波不慌不忙,微一拧腰,左臂往外一穿,右手一招“骤风逐云”,拳风刺骨,那青年慌不迭地连退两步。
青年神色一变,怒喝道:“足下贵姓?你是专门来管闲事的么?你可知道我是谁?”
李天波道:“我姓李,叫李天波,专门打抱不平。这儿三人打一个,我就看不惯,你是谁又怎样,我偏要拦上一拦。”
青年忍不住羞怒,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跑我五行宗地盘上撒野,可见你有两手了。在下不才,倒要会会你这小子……”
话音中,青年忽然从斜刺里撞上来,双拳一错,换了一路拳法。李天波见对方招术紧密,反倒爽快起来,喊道:“你是五行宗门下?好,你有什么出奇的功夫,都使出来吧。”
展眼间,两人对拆了二十余招。青年性急,见打不败敌人,不觉暴躁起来,正是众目睽睽之下,情何以堪。正在这时,忽见李天波露出一个破绽,青年大喜,急忙趁势纵身,“赤虎跳涧”,右手一掌向李天波上盘猛击而去,以为这一下,必定得手。哪知李天波身法好快,倏的一转身,青年扑了个空,微微一惊,李天波的左手早已疾如闪电,从右肋下伸出去,噗的打中青年软肋。
李天波这一招,原学自吴三桂手下元栈的那招“神龙探爪”,当时他也挨了一下,还吐了血。青年这时也嗳呀一声,眼前发黑,一跤跌倒在地。那三个汉子见青年失利,急抢上前,围攻李天波。李天波飞起一脚,踢飞一人;就势一伸手,把另一人的手腕叼住,顺手牵羊,也给撂倒在地;剩下的一人不由住了手,陡退数步。
李天波冷哼道:“这样不济事,也敢挟技欺负人?”回头看小贩,已被人扶起,见李天波打倒青年一伙,遂上前称谢。李天波便问原由,小贩似乎惧祸,不敢多说,哼哼唧唧了几句,由人扶着去了。
那青年也爬起来,一手摸胁下,一手戟指李天波道:“好个姓李的,你等着,有种的不要走。”三个汉子搀扶着他,一径垂头丧气地去了。
李天波笑道:“小爷名字都报了,没空等你,你尽管勾援兵,寻小爷来。”
围观的人也都散了,这时一个卖农具的老头子走过来,低声对李天波道:“少侠真是打得痛快淋漓,可给我们出了一口气。”李天波便问道:“他们为何要打那小贩?”老头子叹道:“刚才那年轻人叫小霸王樊超,是五行宗掌门人樊丕显的小儿子,极好打架。这方圆百里地,都是他的地盘,他倚仗随身本事,在此滥收保护费,以此赚钱。方才被打的,是卖板栗的小石哥,因没有额外交赶集费,樊超便带手下来赶他走。要不是少侠出手,今儿准打出人命来。”
李天波闻言恨道:“原来如此,这厮竟如此霸道,可惜适才我下手轻了,应当好好教训他一顿。”
老头子道:“少侠还是尽快离开这儿吧,五行宗不是好惹的。姓樊的吃了这大亏,准来找后场。”
这话激起了李天波的少年傲气,冷笑道:“我正怕他不来呢!”于是谢过老头子,牵上马,就附近寻了家饭馆,找了一个傍窗临街的桌子,大咧咧坐下,先要了一壶茶,喝着解渴,然后点菜叫酒。过了一会儿,酒菜都摆上来,李天波喝着酒,只觉这酒闻起来一股子清香,喝下去甜又粘,他家也开过酒馆,因此好奇,问店家道:“你这酒醇香甘润,可有名字?”
店家笑道:“这是我自家酿的酒,虽没起名,可比别的地方那些名酒还好。若你平时一斤的酒量,我这儿可以喝两斤。只一样,后劲大极了,喝完了非趴下不可。”
李天波又斟了一杯,细细品味,赞道:“好酒,果真是好!”于是一杯接一杯,放量豪饮。
他大吃大喝,等着樊超来。谁知等了老半天,没有动静,李天波甚不耐烦,心道:“都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人影,我要赶去京城,犯不上在此傻等。姓樊的,小爷可不是怕你,是耗不起这工夫。”他又买了满满一囊酒,打算路上吃,结账后,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