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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过错

“我去到澧渊时,锦瑗已经死了。”

老人拆开了其中一袋,里面包着的是莲子酥,形状精巧,入口也酥软,褚亦棠是断不会做这样的东西的,所以只能是澜聿做的,他咬了半块莲子酥,又笑,只是显得很苦涩。

“亦棠那时还不大,锦瑗死后他就开始重病,断断续续的好几年,可宫里不许有人给他医治,别说医治了,就连温饱都难。”

“可我无能为力,我没法带他离开那儿,他是圣君之子,脱离鬼气,一出澧渊即刻就会被发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看看他,拿钱托几个宫女侍卫暗地里照料。”

老人掸了掸衣角上落下的糕饼碎屑,在油纸上擦净了手指,神色很晦暗,看不清情绪。

“他在宫里,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那个君后心狠手辣,她断容不下亦棠,就日日磋磨他,盼他不得好死,就连她生的那个小畜生,也一样的不是人。”

提起宁懿,老人的面色几近扭曲,他撑着膝,很用力地闭上了眼,声音里却还是有掩盖不住的痛色。

“他是个畜生,他害死了锦瑗,还想要拿住亦棠,他口口声声地喊他哥,可他做的都是什么混账事!”老人的手捏的太紧太紧,纵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提起当年往事,仍是心痛难抑,“他折磨他,联合他那个母后,处处都放不过他,他甚至在继任太子之位后,三番五次地逼迫亦棠,逼迫他,逼迫他——”

面上有浑浊泪珠淌下,老人以手掩面,尾调发颤,才终于把这句话说全。

“他逼迫他,要亦棠嫁他为妾,否则就要连锦瑗的骨灰一并带走,他说亦棠出身卑微,不配做他的正妻,更遑论是兄弟之间,有悖伦常,所以只能纳他做妾。”

“最后亦棠不惜拿性命威胁他,甘愿自毁胸口一条灵脉才逼得他松了口。”

澜聿以一种很缄默的姿态在听,面容没有什么起伏,只是瞳孔逐寸变得血红,他连眼都不曾眨一下,整个人就像一块毫无声息的寒冰,不言不语,不喜不怒。

老人以袖拭去了泪痕,意识到周遭过于寂静,只余几声噼啪声,霎时心沉了沉,也许是探到了雷池边缘,他不动声色地朝那个方向看去,见澜聿还是坐在那儿,听得很仔细,好像那具令人见之不忘的皮囊下是死寂的魂魄,不会牵动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

在这个档口,他听到了澜聿寂冷如冰的声音。

“阿棠的父亲呢?”

“他父亲?那不过是个更心狠的无情之人罢了。”老人低笑,语带薄讽,“在有了亦棠之后,只因对君后不满,他很少回澧渊,可也仅仅只是不满,君后手握雾墟数十万兵力,他要坐稳这个位置,还要依仗她,他不愿与她有夫妻情谊,但对她做的那些事,他也从来都只当看不见。”

“只因亦棠天赋平平,连他母亲的十分之一都未曾传到,他没想过他千方百计下的这盘棋,竟然会是个废子。”

老人去另抱了一捆柴,起身时掠起的风刮过火盆边缘,火舌晃了几晃,带起些许燃烧过后的黑灰,最后趋于平稳。

他往盆里添柴,一边看澜聿手上佩着的那枚扳指,哑声道:

“你知道月华圣女吗?”

澜聿垂下眼睑,心脏泛起细密的抽痛,犹如万蚁噬咬,钻心入骨,以至于他不得不掐住虎口才能迫使自己不露出什么异样,轻声答道:

“月华圣女,天地同敬,日月供奉,可济世间千万生灵,自上一任圣女出走月华山,此后便再无音讯。”

夜间寒意来袭,凉风吹得枝桠树影摇晃不止,老人一哂,继而道:

“世人只知月华圣女长于月华山,法力无边,能活死人,肉白骨,若能孕育子嗣,其血脉更是珍贵无比。”

“他那个父亲,也是这么想的。”

三界混沌未开,锦瑗当年因不忍世间生灵受苦,自愿出山,可她命中有情劫,乃是注定的死局。

当年南荒暴洪,潜藏在江底的上古恶兽在南荒吃人无数,锦瑗不敌,被其重伤,为了保全性命,她化作原身,修为记忆尽数封锁,在山下一处洞穴内陷入沉睡。

也是那时,她遇到了刚刚继位的澧渊圣君,宁释。

宁释起初并不知她是月华圣女,只当她是修炼成形的精怪,锦瑗容貌之盛,令宁衍一见倾心。

日渐相处,宁释才在逐渐试探中意外得知锦瑗的身份,同时他也发现锦瑗对此毫无记忆,她想不起自己是谁,唯有与宁释初见之时的那段记忆。

宁释那时已与君后成婚,但并未有子嗣,君后出身雾墟公主,他必须要有自己的血脉,与她成婚已是被迫,他决不能受制于人。

他看重锦瑗月华山圣女的身份,所以他与锦瑗成了婚,并孕有一子,是为长子。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个他期待已久的长子,天赋庸钝,是以难当他所谓的储君大任。

宁释失望至极,他无法久居在外,便找借口回了澧渊,次年君后有孕,更得知了宁释在外已经育有一子,强令宁释将人带回澧渊,宁释碍于雾墟的威压,不得已将锦瑗母子带回了大澧皇宫。

也是从那时起,宁释久不居澧渊,长年在外征战,锦瑗带着孩子在宫内度日维艰,明明是宁释正娶的妻子,却被囚在后宫之中,不得见天日,受尽屈辱。

后来锦瑗惨死皇宫,她到死也没记起自己的身份,不记得她是月华山尊贵的圣女,到死也不明白宁释何至无情至此。

月光漏过月桂树的枝叶缝隙,翩跹的光满空纷飞,很多不规则的光影,或明或暗,窸窣声响穿插其间,汹涌寂静。

阿棠,活的很辛苦,对吗?

为什么从来不对我说。

你从未对我说过这样的苦楚,阿棠。

以前,原来活的那么苦吗。

澜聿只觉周遭的一切在不断被切碎又重组,血管里流的血不再是热的,浸在一窟冰池里,身体里流淌的是碎冰,一寸一寸割开他的血肉,却痛的后知后觉。

“天赋平平不是亦棠的错,只因月华圣女在那种情况下只能成为一个容器,一个承载灵力和庇佑孩子平安长大的容器,只在死后,孩子才会继承到母亲的毕生灵力。”

老人折了几枝枯柴,身躯佝偻着,身后是偌大空旷的堂屋,好像一直都是这么寂寞。

“我赶到时已经太晚了,亦棠那时重病堪危,我护不住他,后来我想尽办法进了长老院,亦棠在宫中蛰伏了数年,宁释当时已死,他才得以在宁懿继位圣君当天,发动宫乱,亲手将他送上了黄泉路。”

“但弑仙之征已经无法更改了,他知如若天界战败,月华山也难逃此劫,所以动用了禁术,他回到月华山,强行剥离了鬼族血脉,洗净骨血仙躯,才得以在弑仙之征中杀退澧渊,保下了现在的三界。”

火盆渐熄,老人难掩悲态,话语里只有当年的感同身受,于心万分不忍。

“那禁术所承受的痛苦绝非一朝一夕,净火焚烧,重淬元神,足足百日之久。”

“哪怕在战时无法承受鬼气,他也从来都不说,硬生生地扛下来。”

回到月华山的那天,褚亦棠来向他辞行,他问他准备到哪儿去,褚亦棠想了想,说想休息一段时间,至于去哪儿,他还没想好。

他知道那时褚亦棠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也许此生都不能再受鬼气侵蚀,所以他一直待在孤鹜山,独自一人度过了数万年的光阴,日日夜夜,反反复复。

直到澜聿的到来,才彻底改变了他原本注定孑然一身的结局。

却不曾想,结局难料,生死不由人。

火焰彻底熄灭,只余几缕袅袅尘烟,澜聿向他告辞时,顺带将一样东西交还给了他。

是定安章。

老人接过,又拍了拍澜聿的手,不知是在为过去的哪一个瞬间缅怀,他看着他手上的那枚扳指,像是终于放下了这么多年的重担,足以令他死也瞑目。

“好孩子,要好好的,好好的过下去,亦棠就麻烦你多包容他了,多照顾他了。”

澜聿颔首:“应该的,我与阿棠是夫妻,我会照顾好他,请您放心。”

离开时已是深夜,澜聿没有按原路往回走,他绕了几条石巷子,去到了一条街道旁,临街处有一棵很大的梨树,树枝上悬着一只快垂到河面的秋千。

河水悠悠流淌,河面上飘着好几片顺水流下的梨树叶子,打着旋儿,飘向很远的地方。

下了石阶,澜聿在浣衣的石台上蹲下来洗袖子上蹭到的污渍,河里映着天上的月亮,泛出皎洁的光晕,水里绽开一圈细细的涟漪,澜聿搓洗着雪白的衣袖,涟漪却接连不断的落下,澜聿仰颈,望了望那棵梨树,可上面分明没有露水砸下来。

澜聿面无表情地拧干袖子上的水渍,无端地想。

明天给阿棠熬粥的话,要放多少糖合适。

阿棠喜欢吃甜的,不爱吃苦的。

他讨厌吃苦的,吃到莲心都要不高兴一会儿,和澜聿抱怨说嘴里都是一股苦味。

……可是,可是他明明吃过了那么多苦。

他明明连喝药都怕苦,明明连睡不好都要发脾气。

可桩桩件件,他都一一受下来了。

阿棠,一个人承受那些是不是很辛苦啊。

衣袖从手中颓然地滑落,落进河里,被洇湿了好大一块。

澜聿拿手捂着眼,可却怎么都站不起来,泪水从指缝当中溢出,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眼泪怎么也擦不净,怎么也流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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