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雾里看花
第二天,早餐时分阿龙凑在我面前和我说了他们的计划,让我帮忙,我毫不犹豫满口答应了。
工友们为了自己的饭碗可谓挖空心思,费劲思量,总算打听出与我们工组陈工头交好的工头,接着大家便商量在哪里请客比较好。我提出来,既然大家想偷听,在我们熟悉的比较宽敞又相对来说隐私的地方最好,大家思来想去,觉得最为合适的地方就是我们工组住的集装箱与工头单独住的集装箱之间的空的集装箱。于是大家开始分工协作,一人向厨房借工具比如灶、煤气、锅碗瓢盆,两人负责购买食材酒水,冬日进补的狗肉、羊肉、白酒等,一人负责聘请土菜馆的大厨,两人负责布置空的集装箱,阿龙和我负责邀请工头们赴宴,一切安排妥当后,大家便分头行事。
万事俱备,只差时机。
恰逢元旦节,项目部给大家放了一天假。元旦前一天下午下班后,工地上的人稀稀疏疏,大家都出去或者准备出去过节了。只有我们工组人员最为齐全,为了晚上的跨年聚餐,我们只请了一个大厨,其他的事情都得自己动手准备。下了班之后,虽然大家都已疲惫不堪,但为了自己的工作,大家仍然咬紧牙关坚持到底,回到宿舍又马不停蹄地忙活起来,搭灶台、生火、准备配菜、布置集装箱等等。
我一路陪着肖工头来到我们的聚餐地,在路上,了解到肖工头与陈工头来自同一个村,肖工头比陈工头年长三岁,他们从小就住在同一条街上,两家的房子大概隔了两三栋的样子,从穿开裆裤一起玩到现在,肖工头对陈工头一直照顾有加,十几年的兄弟情谊,陈工头做建筑这一行是肖工头带着入门的,而且肖工头但凡有新的工程都会拉上陈工头,所以陈工头对肖工头一直心存感激之情。
当我得知这些信息后,感觉他们俩关系似铁,坚不可摧。心里暗暗琢磨今晚该如何引出话题,让他们俩放心大胆地畅谈,只要酒到位了,氛围到位了,凭这两人的亲密关系只怕是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们到达之后,大家已经布置妥当,二十平米的集装箱里摆下一张圆桌,空间还显得挺宽敞。桌上热气腾腾,烟雾缭绕,烟火气息非常浓厚。陈工头见到我们便迎上前来,热情地迎着肖工头就坐。
寒冷的冬夜,屋外寒风呼啸而来,但将房门关上,仿佛与外面隔绝开来,进入了另一个季节,屋内暖意融融。
屋内的灯光不甚明亮,却不妨碍大家品尝美味、觥筹交错、聊天说笑。
我们互相使了使眼色,大家轮番举起酒杯向肖工头和陈工头敬酒,感谢陈工头的照顾、感谢肖工头能来参加我们的跨年聚会、希望以后能够跟着两位工头继续工作、有更多的发财机会云云,我们八个人轮流给两位敬酒,两位还没吃什么菜,便被我们这种密集的连绵不断的敬酒搞得晕头转向了。
众人举杯畅饮,酒香扑鼻,热闹非凡。杯盏之间,映照出大家欢乐的笑脸和豪情万丈的胸怀。叫嚷声、敬酒声、欢笑声此起彼伏,很快,将屋内热烈气氛推到了顶峰,满室洋溢着欢乐与热情。
两位工头情不自禁沉醉其中,酒一杯一杯的满上,菜一口一口地咀嚼,话语一句一句地蹦个不停。
看到时机快到,我走到他们旁边,举着杯子向陈工头敬酒,然后仰头一口灌了下去。
陈工头亦是一口灌下,肖工头看到我们豪爽的样子,兴奋地拍起了手,对我俩竖起大拇指:“豪气!”
我抿了抿嘴唇,粲然一笑:“陈工头,我作为一个建筑的小白,第一次能在您手底下干事,真的万分荣幸,我就想着,这一辈子就跟着您干了,以后您去哪,我就跟着去哪儿,不知道您收不收我这个徒弟呢?”
陈工头与肖工头闻言后,相视一笑,肖工头大笑道:“建民啊,我真羡慕你,有个这么忠心这么聪明的徒弟,田凌可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我就和他打了两次交道,言谈之中觉得他很不错,虽然没什么工地上的经验,不过多做几次,我觉得他肯定能独当一面。”
“肖兄难得对人赞不绝口啊,那行,田凌,今天我陈建民就收你这个徒弟了,以后,有我一口肉吃就有你一口汤喝,绝不会让你饿着,伤着,穷着。如何,徒弟?”陈建民爽快地大声道。
我赶紧单膝跪下,举起杯子举过头顶:“那徒弟可就谢谢师傅了。”
陈建民接过我的杯子,仰起头一口喝了下去,爽朗地笑道:“徒弟请起。”
“师傅,您推测我们在这个项目上能干多久啊,我第一天来的时候听到阿龙哥的介绍,感觉,我们在这要建一个非常大的项目,看我们现在的进度,至少还得再干四五年吧,想着这几年都有事干,我真不愁了。”我摆出一副懵懂期待的表情,笑得一脸天真。
陈建民与肖工头两人又相互对视了一眼,不过那匆匆的一瞥的眼神里写满了犹豫。
我装作没看见,自说自话:“我得给我妈去个电话,告诉她,我要在这里好好干,这几年过年都不回家,到时一次性给她带去个大惊喜。”然后一脸兴奋地对着陈建民说道:“师傅,您看在这里我干了四年,能不能快速成长起来,我能在这里学会几种工种,能不能像阿龙哥一样在工地上能够胜任七八种工种的活儿。到那时,我就能跟着师傅走遍各个大项目的工地,赚了钱,回老家给我妈盖一栋大房子,墙面上都给它铺满瓷砖,屋顶盖上琉璃瓦片,冬暖夏凉。在我妈的房间里给她建个单独的洗手间,再安个马桶,让她的晚年生活也能享受享受。”我的眼睛里闪着热切的光芒看向了陈建民,仿佛紧跟着他就能获得美好的未来。向美好的未来投射强烈的期待,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扬,双手微微颤抖,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神态里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向往与坚定的决心。
陈建民被我眼神中的光芒与渴望震撼到了,他好像感受到我把所有的希望、我对未来的梦想都寄托在他身上了,他的眸光震动,眼神闪烁,下意识地回避了我满含期待的目光。看到他飘忽的眼神,我心中却暗喜,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戏不可演过了,见好就收!
我带着欣喜的笑容与一旁的肖工头又敬了一杯酒后,与两位工头暂且离开,朝阿龙他们几人走去,并暗中给他们使了个眼色,大家默契地分批找借口离开,在不知不觉中最后只剩下两位工头坐在桌前继续吃着菜喝着酒。
其他工友出去后便回房等消息去了,我与阿龙出去后,顶着刺骨寒风裹挟着的雨丝,趴在窗下,耳朵紧贴窗边,我们两人不约而同收紧了呼吸,变得小心翼翼,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声音,务求听清楚里面说的每一个字。幸亏选择了集装箱,铁皮不厚隔音效果很一般,寒冷的冬夜万籁俱寂,创造了一个偷听的好环境。
果然不出所料当大家都离开以后,屋内的两个工头聊了一些日常琐事,陈工头终究忍不住提到了项目的事情。
“肖大哥,这个项目为什么动不动就开除人,而且是一个工组整个儿端掉又不断地让我们再找人来,我是真看不懂这种操作方式。”陈建民埋怨道。
阿龙露出一副震惊的表情看向我,蹲着的腿不停扭动,屁股微微翘起,仿佛按捺不住要站起来,我忙抬手往下按了按,又指了指房间,示意他别激动。阿龙眉头紧锁,表情僵硬,又重新蹲了下去。
“唉,这么多年大大小小建筑工程,我干了不下二十个,头一遭碰到这么个项目部,常常不按常理行事,不知道到底是这个项目总负责人不懂业务、不懂工程,还是这个项目规模太大,地位太高,导致大家畏畏缩缩不敢放开手脚去干?在这待了快一年多了,我这心里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屋内传来肖工头不紧不慢的声音。
“大哥,这不是很奇怪吗,一个工程不是都想要熟手技工吗,越熟悉越好,进展不更快,他们怎么反其道而行之。”陈建民不解地说道。
“我感觉整个项目部给人的感觉是不怎么急着赶工,他们的工作氛围不慌不忙、不急不慢,说不出的感觉吧,听说省里对这个项目交付是有时间要求的,这时间快过半了,我很怀疑这样的工程进度能按时交付吗?雏形都没有出来。”肖工头疑惑道。
“听说设计方案就改了好几稿,导致开工时间一拖再拖,施工期间又不停更改,导致工人们不知道自己建的是什么,整个一莫名其妙,透着古怪。”
“是啊,但凡有一点经验的人都看出来了吧,可是大家工资照拿,在这儿干活又不累,何乐而不为。”肖工头无所谓地说道。
“可是,大哥你怎么和下面的工人们说呢,每半年找个借口把大家赶走,又要费劲再找一些人来,大部分都是自己的同乡,大家乡里乡亲的,以后在村里见着都成仇人了。我比你来得晚,上一批全是自己老乡远房亲戚,这一批我不敢找自己的老乡,都是到处拜托人托关系找来的,半年后把他们开了,又得去找人,你说到哪儿找。”陈建民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与为难,更多的是忐忑。
“兄弟,你要找不到人来,你自己也得走人了。他们把我们留着可不是认为我们能干事,我是发现了,我们的唯一的价值就是可以帮他们找工人。”肖工头无奈地长叹一口气道,“你是为新收的徒弟担忧,这样吧到时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帮他找个去处。”
“谢谢肖大哥费心了。”
“建民,我们呀,能力有限,你也别想太多,打工不就是东家不打,打西家吗?再说这里至少不拖欠工资,该给的一分不少比很多地方好太多了。”
接着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项目的事却再未提及。我和阿龙在窗前蹲了大半个小时,两人站起来的时候,双腿直发抖,脸颊被冻得通红,上下牙齿止不住地打架。无论他们再聊什么,我们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继续偷听了,我们弯着腰,拖着僵得没了知觉的腿,悄悄地离开了。
回到宿舍,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室内比室外暖和许多。我们被冻得僵硬的四肢和脸部肌肉在室内待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恢复过来。面对一拥而上的工友们期盼的眼神,我和阿龙缓缓地走到床边坐下,大家又纷纷来到我们床边或蹲、或坐或站,围着我们但都默契十足,保持沉默,静静地等待着我们说话。
阿龙对我说道:“田凌,你比我会说话,还是你来说吧。”
大家的目光又齐刷刷地集中在我身上,我呼出一口白雾,搓了搓被冻得如同一对被抛弃的冰块的手掌。
我神色郑重,语气低沉:“对大家来说,这可能是个坏消息,这个工程好像一直在开除人,据陈工头所说,每次都是整个工组同时被开除,每个工组可能半年左右的时间轮一次。”
大家一听,变得不淡定了,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也就是说,我们几个月后就都会被开除?”
“那我们得赶紧想出路啊,有新的工地就去新的,待在这里不是迟早会被开掉。”
“这么做没道理啊,项目这么大,工程没有完工,把我们开除了,他们不是又要去招人吗?”
“对呀,这不符合常理啊,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就是,我还从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建筑工地,一般都是同一批人用到工程完工啊,除非工头与建筑方、工程甲方闹矛盾,或者甲方发不出工资,才会把人都遣散。这种每个工组每半年轮流一次全部开除还真没听说过。”
有人犹豫道:“这里工作任务并不重,我们每天上工时间严格控制在八小时之内,从未加班加点加工时,也不让我们加工时,到点就赶着我们下班,工资按照每天八小时发放,从未拖欠过工资,这样的工地如果稳定的话,其实挺好的,我还舍不得离开呢。”
有人附和道:“是啊,我干过那么多建筑工地,就属这里最轻松,而且按时按点发工资,我还想着果然是大集团的工程,财大气粗。”
“唉,你说得也在理,现在近年关,哪有工地招人,我们安心在这里待着吧,反正工资照领,活儿又不多,人也不累,先混着再说吧。”
“也是,到时候说不定又不会开除我们了呢?”
这想法挺天真的,不过,他们说的也没错,这一时半会儿的,又能去哪里呢?至少这里有瓦遮头,有饭可吃,有钱可领。
不过,对我来说,收获还是不小,证明项目部有很大的问题,设计方案一改再改,施工进度一拖再拖,人员变动较大,这一切说明他们打着项目的名义,行着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嗯,明天放假,我可以与娄清泉和舒旭笙在酒店见面。
对哦,我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差点忘记了,明天就是元旦节了,今晚是跨年夜啊,我坐在集装箱里,落寞地遥望着窗外,这几年跨年好像都没怎么好好地过,好不容易,今年有田心在身边,如今却又不得不分隔两地。
田心,我好想你,不知道你有没有想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