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满足你想受的刺激
骗自己并相信自己的谎话的人,会落到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周围都分辨不出真理的地步,会引起对自己和他人的不尊敬。人既不尊敬任何人,就没有爱,既没有爱又要消磨时光,就会放纵自己耽于粗野的享乐,以致在不断的恶行中完全落到兽性的境地,而这都是因对人对己不断说谎的缘故。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
“他没要求你什么吗?”那女人又问。
“没有。”
除了要求我爱他、不要离开他。我在心里默默说。
“那是提前透支了。”她仿佛自言自语。
我回味过来,她意思是世德要买手机给我是提前透支。
“你们从来没有一起过日子?”
我反问,“你对他的财务状况了解多少?”
“你更了解。”
跟她我更加反感谈钱。这女人却对谈钱的兴趣比谈感情更大。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下去,看看时间,已将近凌晨一点。既然她很有交谈的意愿,那我不如询问一下我感兴趣的正题。
“你这次回来你们发生关系了吗?”我说。
“你为什么这么说?”
“有发生吗,你是不是跟他去他住处了,还是在别处结束后他自己回去。”
“我不想蹚浑水。他是怎么和你说我的事的?我要清楚这些。”
“不重要吧。你都知道他是对我说谎的了。”
“我这次回来指的是什么?”
“不是5月16日左右他去见你了吗?”
“就像你说的,我不是当事人,我不知道真实性。”
尽管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但懒得打嘴皮官司,直接说,“如果大家都不坦诚相待,那不可能有真实性。我之所以那么憎恶谎言,是因为谎言实在太丑陋了。”
我的话似乎起了作用,那女人说,“有些事情可能和你被告知的有出入。他和你说我是五月份回深城的是吗?你的信息有误。他说为什么见我了吗?”
“有误?你回来他去见不需要理由吧。他说你回来的时间很短,只有几天,大概是这样,我没有细问。我要的只是实话,不会追根究底。”
“原来是这样。对这件事你有什么不同的感觉吗?”
对这件事我有什么不同的感觉?她以为她是心理咨询师?
“你能告诉我真实情况吗。”
她不说话。
我试探,“难道你想表达的是你在深城了许久,他每天不是从我的床上爬下去又上到你的床,就是爬下你的床上了我的?”
说完这句话,我开始感到恐怕并非没有这样的可能性。
“那证明你还在乎他,呵呵。”
“真是这样?那可太恶心了。”
这根本不是在不在乎的问题,而是心理和生理上的反胃。只是我还抱着万一之望,也许实情并非如此。我不能够想象世德和这个女人上床的情形。根本不是他的菜。那样的体型……他是被迫的吧?
“你表达得很大胆。”那女人说。
“直白。”我纠正。
“所以我觉得你和他还真是可以pk的。”
我不理解她一再说pk的意思。大约是指可以匹敌?
“不了。如果你能心无芥蒂地接收他,我就了无挂碍地退了。”我不想再说下去,事情如今已经很清楚,不如早点睡觉,醒来又是新的一天。我再度真心实意说,“你认识他很久了,应该比我更了解他。能支撑你和他走到今天的,一定是有足够的理由,那就让这些理由坚持下去。他也只是凡人,有弱点,我们谁又没有呢。你是有容人之量的,那就包容他,给他安全感。”
我认栽。但栽倒也要姿势好看,风度还是要的。
“我其实并不太看得懂他,所以我和他有一定的距离。”
她这样说,就是同意接收了?只是提出顾虑。
我便支招,“我想如果你能给他安全感,一切都会不同吧。”
“安全感?”
“你不会像我这样脾气坏,一言不合就翻脸。他需要一个不会走的人,怎样打骂都不走的。”
“他需要一直追随他的人?”
嘿,“追随”。这大约又是世德的词汇。世德说,我要她追随我……好吧,教主病患者和脑残门徒。
“男人有不需要的吗?”我淡淡说。
“你做不到?”
我想一想,“我能。”
“那你怎么退却了?”
“前提必须这个男人跟我是一体的,不能有二心。”
“这有可能吗?你身边也一定有其他优秀男生。”
我想起Ray。“有,但不是我的菜。”我说。
“那他不是你的唯一,所以congratulations.”
祝贺我?她倒是和梦露三观相似。但我并不觉得这值得庆幸。对我来说,能够彼此是对方的唯一才是值得祝贺与庆幸的。
我自嘲:“我们在一起到现在的近两年间,他是我的唯一,但我不是他的,哈哈,这样不公平。”
又说几句,两点多时终于结束。
睡下时我感到轻松。无论那个女人如何不肯正面回答问题——避而不答也好,含含糊糊语焉不详也好,要么就是说一半留一半,无论她如何不愿明确说明她和世德的关系,但仅凭上下文以及她的一个个问题,答案已如此显而易见与昭然若揭:
无论是否长期暧昧,至少去年底今年初世德必定对她表示过什么,而且是春节前后的样子。还有,她可能不是5月回来的,更不是几天,而是回来了相当长时间。细节我不想过多在意,事情的实质是,世德确实一直在欺骗我,背着我和那女人暧昧甚至交往,包括上床。并极有可能,是爬下我的床又上了别人的,或者相反。
事实已然如此,我也不能怎样,不如睡觉。反正最坏的都已经发生了。
次日九点醒来,竟是一夜无梦。原本我还指望梦境能给予一些指示和预示,哪怕暗示也好,谁知竟颗粒无收。匆匆洗漱,顾不上早餐,赶往【她+】今天的访谈地点。我很庆幸有正事可忙,没有大把时间陷身在那些破事里。
阿巫看我两眼,说,“今天气色还好。”
“大石落地。”我回答。
趁还有时间,我们避到角落交头接耳,我简单说了和那女人的交谈状况,阿巫说,“认清现实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有人是被迫去接受现实,也有人用主动的方式去接受。那个女的完全是被迫,你呀,却是’为真相而真相’。”
我耸耸肩,“没办法,我认为只有认清现实,才能够创造出对自己而言真正重要的事物。”
“确定现在认清了?”
我点头,“80%。”
“那还有20——”
我摇头,“无关宏旨。80%定罪已经足够判决死刑了。”
十点访谈开始,阿巫轻车熟路发问,我匆匆吃完大平分一半给我的早餐,啜两口咖啡,抹抹嘴也进入工作状态。
快十一点时,那女人发来消息,说,“早,睡得还好吧?”
我原本不想回,但又觉得未免用过即弃,于是等空闲时回复,“还好,有点心无挂碍之感。”
“我睡得也还可以。你有和他的合照吗?你说发给我,没看到还。”
我叹气,“想看什么时间。”
“去年一张今年一张吧。”
她是睡了一夜醒来又开始疑心作祟吗?我和世德的短信截屏那样详实,上面清晰显示着时间,她依然认为无图无真相?既然她如此不死心或不相信,我又何必太好心,还担心她难过、受刺激。
想到“受刺激”,不禁旧恨涌上。当初如果不是她说自己受了刺激摔伤严重到要叫120,恐怕我和世德还不会分开吧!如果我现在问她当初是否真的摔伤,她会对我说真话吗?
我想不会。
既然她要找刺激,我便成全她。索性从手机相册发了几张照片过去,一张是世德在量血压,一张是地铁上从对面窗玻璃映出的我们两个——手牵着手并排坐着,还有一张是世德在我的新公寓裸着上半身安装新买的沙发。每一张的截屏上面都显示着系统自带的照片拍摄时间——这样,她总不能再怀疑我造假了吧!
顺带买一送一,附上解说:“这是前些天的,我们去宜家买了沙发,他在安装。这张是陪他看病……”
“沙发是他买给你的?”
“对。”
她甚至不问世德看病是怎么了,注意力只在钱上。
“他对你说过他的财务状况吗?”
“嗯。”
“那你接受他买给你?”
语气里透着质问与不平。倒似乎她是世德的娘,她给世德钱花,然后世德花在我身上的那种极度不爽。
“你帮过他吗?”我径直问。
“是这么想的。你呢,想过帮他吗?”
“想?实际行动呢?”
“这话有点儿长,不重要。”
访谈再次开始,我去忙一阵,再拿起手机时看到那女人说:“是他主动买给你的吗?还是被迫?”
她还真是会冒犯人,说话如此不客气,敌意尽显。我是不是应该反问她:世德是主动和你上床吗,还是被迫?为了你的钱?
但我不是绿茶。于是只傲然说,“当然他主动。我从不向任何人索要东西,也不会暗示。”
“你确认吗?”
“当然。”
“他这么做你感动吗?就是说能赢得你的认可吗?”
“为什么一再这样问。你很在意物质,他对我的付出,为什么?”
“你更在意什么?”
“心。”
“所以我问。男人懂得技巧,你那么聪慧。”
我不懂她的意思,依旧紧抓主题:“物质上你有给予他?”
“经济上稳定或者是对你好,你会选择哪种做伴侣?”
“物质上你有给予他?”我再问。
“我是想知道你的取向,因为我有时会被搞糊涂。”
“为什么。”
“让我小小惊讶的事还不少。用意好就好。如果他现在正常了那证明已经解决了吧?因为听说前阵子他家里有些麻烦,你听说了吗?”
我心不在焉,因为访谈接近尾声,我还需要再去抓拍几张。我约略明白她在说世德的经济问题,但她前言不搭后语,几句话之间并无关联,我也没心情深究——何况深究她也不会明白给出任何答案。只简单一个“是的”,我便收起手机去工作了。
访谈结束,我回到工作室,才再度打开那女人发来的消息。
“那他们的事都顺利解决了吧?应该是,不然他会向你求助的。”她说。
我要反应一阵,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说前阵子世德家里的麻烦,还问我是否听说,显然她也知道那件事。自然是世德告诉她。所谓麻烦,是世德的弟弟在外欠了一些钱,来找世德帮忙。世德和我说的时候,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状,数算这些年他已经为弟弟填补了多少亏空,说那个家对他没有一丝一毫帮助,只有拖累。他问我,“我该不该帮?”我反问,“你是否想帮,以及是否有能力帮?”两者他都答以否定,我便说,“既然如此,就让他自己承担吧,人总要学会背负自己的责任。”那么,他对这个女人说的用意是?也是征求意见吗,还是其实是想让这个女人帮他?但是显然,这个女人并没有帮世德,否则她不会问是否解决。
“不会。”我简单说。
“不会向你求助?你不允许?还是也和他一样,状况不好?”
这是又一次冒犯。我真的怀疑这个安娜的成长环境与生活环境,她受的是什么教育。她不觉得满口谈钱是极其粗俗无礼的么,不知道询问别人的经济状况不礼貌?什么叫“状况不好”?她的脑子和教养才叫状况不好。
现在看来,世德的经济问题应该和这个女人无关了。毕竟,他连一支iphone手机都不肯买给她,以致于她盯着手机追问我半个晚上。而且,既然她又在世德结婚时借钱给他,又为他付房租,看来还可能在他健美比赛时也资助过他,那么反而她是给世德花钱的人。也难怪她对世德给我买点什么那样眼红和生气了。
我便耐着性子实话实说,“我其实很愿意帮他。但当我对他的感情不确定时,会犹豫。而且他的问题不是和我在一起造成的,我不想为别的女人的挥霍埋单,我不是一个那样大方和不计较的人。”
“这样啊。他为别的女人花了很多钱?”
“不清楚,只是怀疑,因为债务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
“他告诉你具体细节了吗?债务的事。或者暗示过你?”她又特意补充,“债务细节就是金额呀什么的。”
我很烦这些,而且她的样子也像是在套我的话。难道她不相信世德告诉她的数额?她是怕世德算计她?
“我们现在不说这些过去的事了吧,都过去了。”说完,我把手机丢到一边。
世德,啊,世德。如今在我眼中,只觉他可怜而软弱,十分卑微。福楼拜说:“幻灭是弱者的本色,不要信任这些厌世者,他们几乎永远无能为力。 他们不会寻死,至多一走了之。死也要用力。还有悲剧比这更为沉痛的? ”世德并没有能力大奸大恶,也不过是些小伎俩,骗骗女人,骗财,骗色,骗些慰藉,平庸之恶。这个女人——安娜也软弱,所以他们才惺惺相惜吧。但如我所说,整件事中没有无辜者,包括我自己。如果不是意志不坚定、不是太自我怀疑,不是太蠢,怎会被欺骗愚弄?
究竟是因为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所以灾难才跑出来,还是灾难一直都在,只是出来早晚的不同?如果盒里放着东西,那么迟早都会面世吧。既然是存在的东西,那么不妨及早面对,譬如真实譬如死亡。而真实远重于死亡。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埋单,没有人可以永远活在美好的假象里,尤其当这假象是践踏着别人的真诚与尊严构建而成时。
我要求公平与正义。
千方百计掩盖的,我必将他揭露。
坚持不肯醒来的,我必将她唤醒。
真相的确令我平静。那个女人尽管是讽刺,但至少没有说错,“英雄气概”,是的,我感到自己有些些伟大,至少很英雄主义。我能够宽容、体谅,甚至原谅一切,无论世德还是安娜,不憎恨,并且只祝福。是的,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勇敢真实,他们怯懦虚伪,我为他们感到遗憾。但我决定原谅他们,然后就此永久地划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