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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独居日记

星期一休息的时候我读梅·萨藤的《独居日记》。

原本想要出门拍照,但一方面精神萎靡,另一方面始终没有想好下一次个展的主题,提不起劲来,于是索性猫在家里看书。

梅·萨藤写这一本日记时已经59岁。起初我只是出于好奇,后来渐渐沉浸入文字里去。再然后会略过几乎每篇一开始都会有的描写各种花卉的部分,直接读其它内容。吸引我的是什么呢?其中似乎有着某种借鉴作用,好像是提前预知自己未来可能会有的生活。

就像我在【她+】的访谈,有许多二三十岁的女性留言说很喜欢,她们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可能有的理想状态,以及可能拥有的选择。

如果不知道梅·萨藤的年龄,从字里行间根本不会猜出这是一个“上年纪”的女人的生活记录与所思所想,将之放在此刻我的年纪,甚至更年轻些,也说得过去。这不过是再一次验证我早已确知的事情,年龄与年轻真的是两回事,老年也不是人们所想的那样。

在一些人的认知里,四十岁以及以上的女人似乎不该还在谈论爱情,尤其不该为爱情醉生梦死哭天抹泪,她们即便还没有开始准备含饴弄孙,也早该从舞台中央退下来让位给儿女侄甥辈——有些人谢幕得更早,从为人妻母的那刻起即已淡出爱神的王国。四十多岁的女人即便还有幸遭遇爱情,也该是刀枪不入金甲护身的,云淡风轻收放自如,最好还身经百劫早已归纳提炼出一套驭男宝典,能够立于两性关系的不败之地。如果爱情不幸,一定要打落牙齿和血吞,万万不可表露出来丢人现眼,以免一张憔悴珠黄的脸做出二八少女的嗔痴,让宙斯说,看清你的蠢态。

然而拜时代所赐,拜命运馈赠,我们这些四十岁的“老”女人并不甘愿就此从爱神厄洛斯的箭下退隐,从此金盆洗手。

没有人规定爱情是某个年龄的专利,即便有,我也不会遵从。我只遵从一个律法,我自己的。谁说四十岁以上的女人就不该再享受爱情、能够不遭受爱情的折磨?在我十四五岁的时候,还曾经决定最多只活到三十九岁的最后一天,因为四十岁已经太老了,可是现在,我觉得一生中从没有比现在更好的状态——我的青春、容貌、身材、技能、才华全都没有随时间逝去,反而被时间馈赠以智慧。所以我绝不愿回到二十多岁,那个性格暴烈,动辄敢从高速路上推门跳车,愤怒时一支高尔夫球杆砸毁整间办公室,狂暴得从厨房操起餐刀试图狠狠扎入别人腹中的我。

梅·萨藤59岁了,也仍然在恋爱,状态与我现在的状态并没有什么不同。有美好,有纠结,有争执和爆发,开始和结束。事实上,这本日记所记录的一年时间,正是梅·萨藤与x的恋情的最后一年,直至读到最后我才逐渐明白那种几乎通篇充斥的抑郁,原来都是因为这段感情。

日记的最后,她结束了这段感情:

“整个夏天我一直踌躇不定,下不了决心,现在这个决心慢慢成熟了,是该和x断绝关系的时候了。这本日记始于一年前,记述了失望、抑郁,对自己危险且具有毁灭性的脾气进行了很多的自我审问,希望自省会使自己改变。我尽了很大努力去遏制,有时很奏效。然而有些问题在我和x之间不可能得到解决,我们不仅仅是性格气质上有冲突,同时也对基本的价值,对生活本身的看法上有冲突。也有可能我们都快六十岁了,职业差异扭曲了我们的个性,显示出我们个人能力的另一面。生气的原因常常是孩子气的,或是毫无道理的,结果由于我们不能谅解对方而各自感到灰心绝望,但事实上我们谁也没有那种给予必要容忍的度量。热烈的相爱也不能使我们做到这一点。最初一年里,我们之间格外满足、美好、成熟,然而从另一层面上讲我们却缺少理解的基础,也没有时间去建立这种理解。到最后我们谁也不肯认输,这正是悲剧之所在。不用问,我们各自都认为遭到了对方非难,被对方误解,因而我们便开始冷落对方。断绝关系最初觉得是一种解脱。但几天后我就病倒了,觉得像血一样重要的东西正从我的体内流出。恶心……眼泪。”

像读这本日记的许多时候一样,这段文字同样激起了我强烈的同感,从中看到我与世德的纠缠身影……

那种与价值观不同的人交往时的拧巴与冲突,无法沟通无法被理解的心灰意冷甚至恼怒,无望的努力,辛苦艰难的自我调伏,冀求成长的自我鞭策与自我强制,要求自己去接纳包容谅解超脱,对无条件之爱的向往与间歇性实践,冷落漠然乃至谎言与背叛带来的种种痛苦与自我怀疑,以及想要毁天灭地摧毁一切但求正义得以伸张的愤怒,还有断绝带来的解脱与宁静,以及后知后觉迟到而来的重创感。

我只希望到了自己59岁时不必再经历这些。

当我把这本书分享给阿巫,她问我,“你觉得独居是一种选择还是一种被迫?”

“这是一个好问题。”我说。

“那么答案是?”

我认真斟酌了才回答说,“对我来说,既是一个选择也是一种被迫。是选择,是因为随时可以结束这种状态,且不说可以随便拉一个人填进自己的生活,单是与朋友们相聚就可以日夜笙歌,然而我宁愿选择独处。是被迫,是因为我只想和某一个相互契合的人在一起,然而没有这个人,于是只能独居。”

“是的,我明白,某种程度上我也是如此。”阿巫说。

“可我一直认为你是主动选择,不存在被迫。”

“我的被迫性体现在,我觉得即便遇到一个不错的人,我也没有信心能和他披荆斩棘一路走下去。首先,我就没有披荆斩棘的意愿。但是我们当然都知道,不可能有什么天作之合,恰巧那个人就是我缺失的另一半。”

“你是懒得,嫌麻烦,不是缺乏勇气。”

“谁知道呢,也许我就是缺乏勇气。”

我不觉得阿巫缺乏勇气,她只是选择了不同的勇敢方向而已。她对待写作真诚,待人真诚,待万物真诚,而所有真诚都需要勇气。她只是对爱情没有执念,不是非要不可罢了。

“你是在做独居的准备?”阿巫问。

我笑起来,“哪里用做什么准备,难道我不是一直在独居。说是谈恋爱,始终还是自己独处的时候更多,最近这一段,就更加不用提了。”

想到世德,我的心沉下来。

“也是。好在你不是怕寂寞的人,不会为了不孤单随便找个人填空。”

是啊,我不会。有什么意义呢,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人活着不是为了卑劣的欲望和目的,不是为了滋养软弱,人性如果衰落到只剩卑微的一极,那还比不上一只在泥塘里打滚的猪。

阿巫继续写作,我也继续看书。

其实绝大多数时间我都是知足并感恩的。长久以来一直想过的生活也不过如此:舒适的环境,摄影和读书为伴,间或旅行,有一个彼此相爱的人。无需被迫朝九晚五,无需为三斗米折腰,无需应对不喜欢的人。尽管现在还缺相爱之人,但除此之外已经是很好了,一个人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并能以此生活,还有什么可抱怨呢。

长久以来我都自觉逃过一劫。如果曾经不幸(或有幸)成为一位母亲,那么我的生活不可能是现在的样子:如此自我,如此自由,如此自在,有时甚至可以如此自私。被孩子和家务缠身的女性当然也可以创作,只是太辛苦了。年岁越长,我越感到那种想要创造的动力和欲望,但绝不是创造一个人,一个孩子,而是创造人以外的其它,艺术、作品、思想,那些能够分享、表达和交流的东西。

如果不能够表达,我的生命之流就会被扼杀。

也许这就是我为自己的存在赋予的意义。

《薄伽梵歌》说,“谁能看到一切行动,都是原质的作为,自我不是行动者,这是真正有见识。”每当我全神贯注沉浸于拍照,就会对此深有体会:感觉似乎有某种外力贯穿我,借助我的手拍下那一切。“如有神助”的感觉,而我不过只是一件容器,一根导管,保持那些感觉的流通。

我想这段话当且仅当一个人进行有创造力的活动时才适用,而不该被误解,如同世德所理解所振振有词的那样,认为一个人可以对自己的言行不负责,因为一切都不是他的作为,他只是一件工具,被命运或“神”决定的。或者,只有一种情况下可以如他那般认为——除非那个人完全遵从《薄伽梵歌》的教诲,是虔诚的,一个那样的信徒不会去做有违教诲、那些不正义的事。

所以自由绝对是一种重负,以致于世德宁愿不相信有自由意志,好以此不为自己负责。

但是一个人不为自己负责,谁会为你负责呢?也许神可以吧,我不知道,所以世德才坚持要寻求开悟,似乎开悟就能解决他的一切问题与苦恼。我不是他,无法切身地设身处地去体会他所领略到的痛苦,在我这样的行动派看来,他的烦恼不过是经济困顿引发的,以及爱情幻想的破灭——除了对爱情的理想,似乎他还期望理想的爱情能够满足他一切所需,有了“理想”的爱情他将没有任何问题。在寻求开悟之前,或许爱情就是他信仰的神只,然后爱情令他失望,于是开悟成为他新的神只。

现在,似乎开悟也令他失望,于是他又重新回转,试图在爱情身上寻找出路,所以才周旋于我与别人之间?

想起我们曾经的对话,我说如果有一天“神”令他失望,让他回转来把自己奉献给我,既然他有献身癖,总要找点什么来献身。那么现在,他是放弃献身于开悟又要献身给爱情了?是爱情还是利益?

我很想问问世德,他这样的游走,以及游走带来的欺骗与背叛,他也不是“行动者”,只是工具,而其实是神或命运的作为和授权吗?

我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会认为自己会因外部环境的变化而获得幸福。所有的问题难道不都在内在吗,经济问题难道不正是思想层面故障的外化、外显吗。不依靠自己的力量面对、解决,指望依靠外力,难道就能够一劳永逸?别人可以给予,也可以拿走。我从未试过不努力不作为就能长期保有某种幸运,一直深深警惕着不让“德不配位”的状况发生。

或者,对世德来说,他的爱情、他的身体也是他“自己的力量”,他仍是靠自己。而对我来说,“自己的力量”指的却是内心的力量。

我想摄影之于我,如同写作之于梅·萨藤,同样是锻造灵魂的工具。她说,“痛苦常常被认为是一种失败,其实它是迈向升华的大门。爱情是对一个人的升华最起作用的因素之一,因为爱情需要我们去接纳那个陌生的人,去理解他,去让这种关系的设想付诸成效;同样也需要我们自我节制与宽容,如果爱情是热烈的,它就更具有烈性与危险性,迫使我们走得更深。”

还读到,“一个人必须要有英雄所想,才会像体面人一样行事。”深以为然。曾经我以为世德身上是有一些英雄气概的,然而历经世事,才知那不过是假象或误会。体面的人与事,是用不着谎言和遮掩的。他和那个女人,无疑丝毫也不体面。

文字可以疗愈,同时是对心绪的一种整理,读着,有一种安宁平静之感。然而大平的来电终止了我的宁静。

他问前两日卜卦的结果,想知道自己看的与师父看的有无不同,是否有差距,以及差距有多大。

“你不是说要避嫌?”我嫌他打断了我看书,没好气。

“唉,我之前所谓的避嫌,是担心你对我的话不信,毕竟我知道你的情况,又了解你嘛。”大平叹气,“再说,我瞅着卦象并不乐观……”

这下我的思绪又被扯入现实。

不得不说,那位道长很神奇。那天他看了世德的八字,说有一股非常不好的能量纠缠着他,而且已经纠缠了差不多十年之久。我心念一动,问能量是否外来,得到了肯定答复,又确定是一股阴性能量,道长判断说应是一个年长的女性……我自然即刻想到是那个女人。算起来到今年,她和世德已往来十年。

当我告诉道长说,确是有一个年长世德十多岁的女人,且两人长期关系暧昧时,道长略停顿,说,“这个女人的能量浑浊,与多个男人缠夹不清,而且与一个年长的男人长期纠缠……”

我想一想,依稀听世德说过,安娜的丈夫年纪也比她小。那么,就是她还有另一个喜欢的年长男人咯?难怪道长说她能量不好,萨古鲁也说过,与太多人发生关系会污染自己的能量——大意如此,所以提倡专一并非出于什么道德层面的考虑,而是纯粹灵性层面的顾虑。安娜有许多健康方面的问题,想来也与能量糟糕脱不了干系。

这样我便想起一件一直被我遗忘或说顾不上的事来:世德感染的hp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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