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年终之夜
12月31日这天一如往年,照例是大平、我、梦露三人共进晚餐,作为对即将过去一年的回顾与新一年的迎接。
梦露说尚未去片场探过班,于是我和她先去片场与大平会合。抵达时大平正忙着,我们便立一旁看他导演。梦露东张西望四处打量一阵,最后认真盯了容蕙两眼,把视线转过一旁。
大平正向容蕙描述某种情境,让她想象自己会在那种情境下怎样做然后如实表现出来,似乎容蕙并不知道她所饰演的女主角将要遭遇什么,茫然之外有着焦虑。除她之外,整个剧组都很淡定,似是见怪不怪。
梦露不断看表,终于忍不住说,“怎么,现在做演员都不看剧本的吗?”
她向来怎样想怎样说,不顾忌旁人,反倒我不好意思,觉她粗鲁,匆匆扯她离开。
晚餐选在一间音乐餐吧,时间虽早,却已早早客满,正前方舞台上乐器一字排开,表演尚未开始,大屏幕上放映着mV,已经很是喧闹。我们的座位预订在户外,以免在等下震耳欲聋的乐队演奏中需要扯着喉咙交谈。餐吧已经贴心地点了一盏油汀灯放在桌旁,足以驱散深城12月冬夜的微寒。黑色铸铁的灯柱与灯很漂亮,配上四周店铺暖黄色的温馨氛围与华灯初上的迷离夜色,令我恍惚有置身巴黎协和广场之感。然而这种感觉仅只极其短促的一瞬,即被闯入眼帘的路人破坏了画面,令我无比怀念巴黎街头那些瘦削高挑、衣品出众、夹烟而行的女子,她们构成那座城市曼妙流动的风景。
我和梦露坐下要了一壶伯爵红茶等大平。然后不断承受着餐吧内外的视线夹击。
“今天我们的配色真是绝了。”梦露说。
我们坐在窗边,与室内是一面落地玻璃窗的间隔,玻璃映出我们对坐的身影。梦露鹅黄色的紧身裙勾勒傲人曲线,齐肩波浪发,大红唇,极其明艳动人。我则宝蓝色长及脚踝的窄步裙,长卷发随意散着。任何人经过时都要多看我们两眼,室内也不时有人看过来。
鹅黄与宝蓝,确实亮眼。
餐吧侍者走上前来,手中拿着酒水单,指指室内某桌,“那边有位先生想请你们喝一杯,询问是否赏光。”
透过玻璃窗看进去,是一个穿长袖圆领衫、脖子上戴一条金链子的中年男人,样貌普通,正殷殷望着我们。
我转过脸,对侍者摇头,“不用,谢谢。”
梦露却说,“你问他四杯愿不愿意请,我们俩以及我们的男朋友。”
侍者走后我说,“万一他真请呢?”
“那我会点四杯最贵的。”
“何苦来?”
“让他知道,不要以为用两杯便宜的饮料就能获得和我们这样人类高质量女性搭讪的机会。他如果消费得起,又大方,才有资格令我考虑。”
“你看他那件花圆领衫和金链子。我担心他身上的纹身比那件衣服还花。还有你留意他的肚子,像只大蜘蛛。”
梦露哈哈笑起来,“你想太多了。不过喝杯东西,又不是让你和他发生什么——”
“打住打住。”我立时喝止。
这个画面简直想也不敢想,太可怕了。与此同时,一个画面倏地闪现脑海:落地镜前,两具对比强烈的躯体裸裎相叠,健硕强壮与纤细娇柔完美结合在一起……我与世德。
甩甩头,我看表,“大平怎么还没到。”
果然那侍者不再回返,那个男人也不再向我们这边频频张看。但似乎仍是有些不死心,偶尔回头瞄一眼,直到大平抵达。
大平坐在餐桌的第三条边,尽管梦露召唤他坐在自己身边或我身边。“坐这儿比较好,交谈比较方便,不然扭头太累。”他说。然后又笑,“你们俩坐这儿就是一道风景,太惹眼了,我还是背对大众比较好,省得被看得不自在。”
“这有什么,习惯就好。我们早就习以为常了,是吧嘉叶?”梦露说。
“我不怎么留意。除非对方的目光中有猥琐,冒犯到我。”我说。
“要允许别人把我们当做梦中女神和幻想对象,这样也算造福人类。”梦露耸耸肩。
“呃,不行。”我打个寒噤。
大平立刻把油汀灯朝我这边挪了挪。
照例由大平负责点菜,他对我们各自的忌口和喜好了如指掌,点完后再由我和梦露过目,看是需要调整还是直接确认。我没什么胃口,懒得看,梦露打量几眼点点头,大平便下了单。
梦露揶揄大平,“你的演员不只长得不高级,敬业水平也不怎么样,连演什么都不知道。”她眯眼看大平,一副烟视媚行样的暧昧模样,“是不是被你潜了?”
“胡说八道!”大平气愤。
“没被你潜规则怎么敢那么不专业?你确定不是恃宠生娇?”
“人家演员没有不专业,是我在试验一种新方法,不让扮演者知道角色,所以没收了剧本。”说着大平看我,“还是受你启发。”
“哦?”
“那天你建议容蕙根据自身特点和理解、语言习惯来演绎台词,这样才会真实可信,我如醍醐灌顶,终于找到许多时候不满意的缘由。照说演员都是科班出身,基本的表演功底没问题,但拍的时候我总觉他们要么诠释不够要么演得过火、表演痕迹太重……”
我想起小津安二郎曾怒斥一名表演太过火的演员,说高兴则又蹦又跳,悲伤则又哭又喊,那是动物园猴子干的事,不禁莞尔。
“……所以现在我所做的,是让他们仿佛亲身经历了这段生活。你记不记得塔可夫斯基拍的那部《镜子》里,有个情节是女主角坐在栅栏上边抽烟边等丈夫?”
“记得。但我印象最深的是片中那一大片随风舞动犹如大海的麦浪。”我突然不是很确定,“——也许是草,不是麦子?”
“不重要了,”大平挥挥手,继续说,“拍那出戏时,塔可夫斯基就没让女主角知道剧本。也就是说,她根本不知道她丈夫会不会回来。塔可夫斯基说,要避免她下意识地去遵循某种理念,她应当生活在过去的时光里,生活在角色原型所经历过的某个瞬间,对未来的命运毫不知情。假如她提前知道日后自己和丈夫的关系,在这一场的表现就会不同。哦,顺带说一句,女主角的原型是塔可夫斯基的母亲。”
所以,大平是让演员根据自身情感与特点,在既定情境下表现出唯他本人独有的内心状态。我点点头。
“所以我让容蕙全凭她自己的感觉和直觉来演——”
这时菜已逐一上齐,我们边吃边聊。我坚决不许点野格,换了一支意大利产的红酒。
“难怪那个女的一脸不知所措。但是剧本呢,这样不是偏离了剧本?”梦露说着凑到大平脸上,“真的没有潜规则?虽然是网红脸,但那个女演员还是挺漂亮的。”
“别胡说!”大平轻斥。“漂亮的多了,潜得过来嘛我。你可以侮辱艺术,但不能侮辱我。”
梦露调笑,“哦,意思是你能力不行?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平无奈望向我,“你管管她。”
“我能管得了她?”耸耸肩,我宁愿坐山观虎斗。
“行了行了,逗你呢。知道不是你的菜。”梦露笑起来。
谁知大平却不愿意,认真纠正说,“是我的菜也不碰。我只想拍一部好作品出来,现在没心思儿女情长,更不会和演员搞到一起。否则,可不让我家老太太说对了?”
梦露嗤一声,“你家老太太没说错,贵圈就是乱。”
“说正经的,刚才你说会偏离剧本,”大平告饶,拉回话题,“确实可能会。但我已经和编剧达成了一致,她同意尝试。我们都同意每个人对同样情境的体验是不尽相同的,为了表演真实,也许不该强行让演员采用某种固定的表现形式。”
“这位编剧……竟会不扞卫自己的剧本。”我意味深长说,想起了大平的父亲。
但是话音未落,突然有一点什么在心头一闪,正要抓住,已经听到大平立刻说,“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是很尊重很礼貌地和她沟通并达成共识的。说实话,这位编剧很不错,那天在片场,本想介绍你们认识的,但你急着走——”大平顿了顿,没再说下去,梦露也警觉地看我一眼。
全当没发觉他们怕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摇摇头,“算了吧,我可没兴趣结识什么编剧老头子或者油腻中年眼镜叔叔。”与此同时,刚才没抓住的东西突然清晰起来,啊,那段台词!以及由那段台词引发的对这位编剧的浓烈好奇心。“编剧不可能是男人吧?”我说。
男人怎么可能写出那样的台词?除非是Gay。
“老头子?男人?”大平张大了嘴,望望我,又望望梦露,“你们——知不知道我在拍什么?”
和梦露面面相觑,这才发现,我们只知是一部网剧,大约十几二十集,但内容却一无所知。顿觉惭愧。我大约是在忙着恋爱,工作之外世德占据全部心神,梦露的情形也差不多,工余就是一个接一个不断的约会,只是对象未必相同。
我举起酒杯向大平致意兼致歉:“先干为敬。”然后仰头喝了半杯红酒下去。
梦露却一撇嘴,“什么呀,他自己不主动和我们说,还要人跟在他屁股后头追着问不成。”
但在我凶恶眼神下,她乖乖拿起酒杯不情不愿地喝了。
我这才笑嘻嘻带点讨好地向大平询问,“你拍的什么呀,和我们说说呗?”
大平叹着气摇着头十分无奈,多年相处,他已习惯被我们“欺压”。“我现在拍的这部剧叫《单身都市》,讲述四个单身女性的故事。所以,编剧自然是女的。”
大平在旁人眼里或许十分艺术家气息,行事天马行空,但在我和梦露面前,若说他有什么令我们吃惊,那么大约就是这一次了。我们可是大大吃了一惊。
“你,拍青春偶像剧?”梦露的芭比眼睫毛忽闪忽闪。美国的得克萨斯州有没有掀起龙卷风就不知道,但邻桌的两名男子显然被弄得心旌摇曳,不住往我们这边瞄。
“不是青春偶像剧,我怎么会拍那种玩意儿?”大平受到冒犯,气咻咻的。“四个成熟女性,年龄从28到45岁不等,关于女性成长和探讨两性关系的。”
我兴趣更浓,殷殷询问细节,大平反倒拿乔,一副吞吞吐吐、欲语还休、欲知详情且听下回分解的卖弄样子。除了瓶中的酒位在下降,桌上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似乎我们都不饿。
我这边正陷入故事情节里,那边梦露却凉凉问,“这么说,编剧是女的?多大年纪?漂亮吗?”
看到大平神情,我瞬间了悟许多讯息,跟着梦露起哄。
大平想一想,“三十多四十岁吧?我看不出来。现在你们女人都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她看着三十出头,但按阅历,应该不止。漂亮嘛,我觉得不是漂亮那种,总之很有味道。”
“你会不会,和这位编剧有可能?”我将猜想说出来。
大平有些羞赧,继而连连摆手说没可能。
梦露顿一下,然后半真半假,“不如,约你的女编剧来加入我们饭局?”
大平赶忙道,“不是我的菜。”说着飞快看我一眼。
“啊——”梦露如梦初醒般,意味深长地瞥了大平一眼,问:“平安夜那晚我们三个泡吧,你原本想带一个人来,是不是这个女编剧?”
“啊,有吗?我都忘了。”大平明显有些心虚。
梦露莫测高深地笑笑,隔桌拍拍我的手,“是不是我和嘉叶害了你,让你看别的女人再不入眼?”她像是十分开心地笑起来,声线低沉酥麻,惹得邻桌更是频频侧目。
大平嘘她一声,自然没用,又看我一眼,没说话。
这接连两眼令我有些心惊,分明不是让我制止梦露的意思,而是别有深意内涵。我赶忙岔开话题,“刚才容蕙演的那一幕是什么情境?”
“她在等待情人归来。要表现一种先有希望,然后失望,最后又重燃希望的情绪。”
“容蕙有此经历吗?”
“没有,所以我才费那么大劲和她描述。”
“那你以后找演员就必须得找有那些生活经历的?”梦露摇头,然后又笑,“恐怕你自己也先要把各种情况都体会一遍,不然怎么给演员导戏?”
“触类旁通你懂不懂?”大平对梦露的频频打断有些不耐烦。
梦露脸一沉,翻了个白眼,“我哪会懂,我不过是个小小投机商。”
我暗道糟糕,旧事重演,一边在桌下踢了大平一脚,示意他赶紧弥补。
之前那次是大平跟我探讨画面和运镜,梦露几次插嘴,说的和我们谈的完全不搭界,大平数度被打断,有些不耐烦,未经大脑便说了句“你一搞投机的哪懂这些,别添乱”,被梦露一直记恨。她颇以在金融投资公司做得风生水起而引以为傲,谁知在大平眼里却被鄙视为投机。
好在大平醒悟及时,立刻缓了语气,对梦露作揖赔笑,又是道歉又是自罚三杯,梦露才面色稍霁。
我看表,提醒说,“喂,再有两小时这一年就要过去了,你们可不要把今年的不高兴带去新一年啊。说说吧,各自的新年计划和梦想。就算幻想也行啊。”
梦露变脸如同翻书,立刻没事人般翘起二郎腿,掰着手指细数起来。除了每年不变的赚钱大计,她增加了减重一项,说要减到与我旗鼓相当程度……鉴于刚刚发生的小危机,我和大平对视一眼,决定不去建议她制订更为合理现实的计划。120斤又热爱美食的人想要减掉20多斤……何况她并不胖,比我还高两公分,只不过天生丰腴罢了。许多男人其实更喜欢梦露这种,反而不是我这样纤细苗条的。至于爱情,她从不在爱情方面有计划。
大平则完成《单身都市》第一季的拍摄后,想要做第二季,同时考虑买房,并且预备结束掉单身。我和梦露互递眼色,尽管他一再否认,我们也仍然认定他要买房、结束单身,都与那位女编剧有关。大平否认无效后又看了我一眼,令我心里发毛。
至于我,想了想说,“明年如果能开一个个人摄影展,应该会很不错。如果这样的话,我就得多花些时间精力在个人创作了。”
“工作室早就该招人了。我早说过,不能什么都你自己拍,会累死。”大平立刻说。
梦露则问,“爱情呢,你是那种离了爱情不能活的人。”
大平冲她斜了一下眼睛,示意噤声。
我故作轻松,耸耸肩,“顺其自然。”
然后便想起世德的顺其自然来……
“齐世德没找你?”梦露不理大平制止,斜睨我。我没说话,她接着说,“我知道你放不下,干嘛不挽回,不能便宜那个绿茶婊。”
“喝酒。”我用酒杯堵住她的嘴。
那晚后来我喝了许多酒,我们桌上的红酒瓶已经摆了三四支,我们又从室外移回室内,为了可以在乐队伴奏下跳舞。我下舞池跳了许多舞。依稀记得大平说我跳舞时身体摆得像水草在水中摇曳,我的双臂如同清凉象牙雕琢而成的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