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投资人
唔,幻灭。
希望、理想等像幻境一样地消失。
佛教语,谓生本无生,灭亦无灭,事物的消亡并非实有其事。
另一说,佛教有云六道轮回,一切众生无不在此六道之中,但也有越出六道放弃轮回,成为虚幻的存在,故而“幻灭”。
唐郑颋《临刑诗》:幻生还幻灭,大幻莫过身。
鲁迅《三闲集》:幻灭之来,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
茅盾创作的第一部小说。
巴尔扎克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
郑秀文演唱的一首歌曲。
……
新年第一天,我沉湎于幻灭的字面,咀嚼其真意,以此分散对作为一种感受本身的幻灭感的注意力,期冀这是一个能够成功终止感受、停止思考的策略。
犹记得旧时读巴尔扎克的《幻灭》。法国,复辟王朝,两个外省青年。野心勃勃、贪慕虚荣的诗人吕西安,兢兢业业、心地淳朴的实业家大卫。一个想凭借聪明和才华踏入巴黎上流社会,最后身败名裂,狼狈不堪回到故里。一个因敌不过阴险狡猾的资产阶级野心家,被迫放弃发明专利,最终隐居乡间……
吕西安令我想起世德,诗人……世德同样也是诗人……
又找郑秀文的《幻灭》来听。
我会夜里不眠
我会站到此窗前
我会站遍春天冬天
只想你再现目前
……
你说你今生
彷佛已化作一只木船
唯一只懂得孤单的飘远
我怕我不应
捉紧你要你改变路程
……
我会让这痴情
每晚伴我总不眠
我会默记一天一天
追忆那一点一点
如果不再遇见……
不能再听下去。
这不是我第一次分手和失去爱情,也不是第一次有幻灭感。人活一世,谁还没有幻灭过呢。甚至是不是可以说,没有幻灭过的人生不值得过?似乎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人类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坐等天上掉下大馅饼,然后大快朵颐如此顺遂度过一生的。那么幻灭,是不是其实是人生的基本配置,如同死亡之必然与不可避免?
不愿承认的是另一种可能……
印度宗教哲学中的幻相女神玛雅,据说是她织就了我们生活的世界。玛雅是幻相的建筑师,让我们只看见幻相却无视真相。maya是梵语,也译作“摩耶”,意思是幻、幻象和幻术,意味着错觉。最早出现在印度最古老的典籍《梨俱吠陀》里,佛教也吸收了这一意涵。
那么幻灭,即是幻、幻象和幻术的破灭,错觉的消失。
那么某种程度上,能够感受到幻灭感的人,是不是,或许其实是天选之子。为了让他们意识到人生的虚幻,从而以身为剑,刺穿玛雅女神编织的这虚幻世界之幕,抵达另一边?
那么世德即是这天选之人,因为他说要开悟。
而我,则冥顽不灵。一次幻灭之后痛不欲生,痛定思痛却并没有大彻大悟,反而苦苦挣扎疗愈,然后却是复出再战。为了什么,难道是为等待这第二次幻灭?
这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和历练,想看我能否坚持不改初衷,还是又一记拍打,要我觉醒?
如果一个人的爱情理想从未实现过,失去也就不会有太多难过与不舍,谈不上幻灭。然而遇上世德,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爱情,现在又失去,是真真正正,美梦破灭了。
与曾经第一次的经历又不同,那是缓慢的迟疑的纠结的开始,并不被祝福,也不被世俗允许,梦想成真的过程仿佛凌迟,每一步都在刀尖上跳舞。有情人终成眷属终于名正言顺在一起的那天,也不过是结束的开始。而和世德,开始得多么简单明快,在一起也是那样轻松顺遂,叫人怎能不确信我们是被上天祝福的,又怎能不相信我们会长久?
可惜一切终究……
不能够再放任自己沉沦,这样思想下去,庆幸还有工作,工作总是烦恼红尘中的最好救赎。然而时值元旦,人人乐享三天假期,并无工作可做,我只得每日上午背着相机出门,游走街头,不让手脑停下有胡思乱想的空隙。这样拍上一天,晚上回来整理当日所摄,调整后期,睡前一部电影一两杯红酒,昏沉睡去。如是安然度过两日。
第三日一早,梦露询问今天能否去一趟工作室,接待一位据称看好影像业的投资人。反正很闲,庆幸有点正事,何况还是投资人这样高规格的正事,赶忙应承下来,一边联络蔓迪询问是否可以加一下班,一边问梦露是不是要大平一起,毕竟他是我的合伙人。梦露却说不必,第一次见面不用那样隆重,何况大平现在不参与经营,在也是多余。
约好的时间是下午四点,还在路上,就收到蔓迪从工作室十万火急的不断催促。我看看表,并不急,是投资人到早了。及至抵达,见到那一位,便明白蔓迪为什么不淡定了。并非因为那是可能投资我们的金主,——蔓迪不过打一份工,今朝有酒不管明朝,从不长远计划,和我再投缘也不会阻挡某日打算离开的决定,工作室有无投资都与她无关,不过拿一份薪水,她不淡定是因为那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四十多岁高大挺拔的男人,不胖不瘦,气质斯文,无丝毫同龄人的油腻。着装得体,简单的黑衬衫,笔挺藏蓝西裤。脸算得上十分英俊,且态度颇为谦和。
蔓迪特意凑耳边说,“不戴串。”
忍不住微微一笑。我和她都不喜欢俗世中腕上戴珠串的男人,无论是否肥头大耳。
“鄙姓雷,可以叫我Ray。”他说。一边好奇审视我,手从背后移到身侧,随时等待我伸手相握。
出于礼貌,我伸出手去,“莫嘉叶。欢迎。”
他轻轻一握我的指尖即松开,很有分寸,令人心生好感。
在我办公室接待他,他好奇打量四周,四面白墙并未悬挂任何照片。
“不像是一位摄影师的办公室啊。”他说。
“是,总觉最好一帧照片尚未拍出来。”我如实回应,丝毫不觉不妥。
他转过身认真看我,“莫小姐很喜欢摄影?”
“是。”
“为什么?”
这算投资人的考核吗?我想一想,抬手示意请坐,一边走向咖啡机一边问:“咖啡可以吗,还是茶?”
“咖啡,谢谢。”
能感到他的目光追随着我的移动,但仅是好奇和探究,并无对我身段的欣赏与评判。背对他,自在且轻车熟路地取出咖啡豆研磨,摆弄着惯常的程序,一边想着应如何回答他的问题。梦露要我编排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说投资人都爱听,可我才懒得管谁爱不爱听,更不会因此扯谎。
只是,为什么摄影、为什么喜欢摄影,都是我从未想过的,这其中也并没有什么振聋发聩的故事与曲折经历。我历来爱好广泛,只是抓住相机的时间越多,拍出的好照片越多,也就越来越喜欢罢了,又恰巧做了相关工作,然后一路下来,顺理成章。若是大平在,反倒有好故事可说。幼年失去父亲的孩子,摄影是父亲留下的最深记忆……
“可以吗?”
听见Ray问时,我正在等第一杯咖啡注满,闻言回头,他已经伸手拿起桌上被倒扣的相框。相框翻过来,是我和世德的合影。
它几时又回到桌上?此前分明已被丢进桌下废纸篓。
看看清空的纸篓,想来是清洁阿姨所为,以为是不小心掉入,所以擦拭干净放回桌面,却不知何故倒扣着,以致刚才进来时未被我发现。
Ray看了两眼,道,“抱歉。”然后轻轻放回桌上,却直立着摆好。
我极为尴尬,端咖啡给他时不小心洒出一点点,溅在地毯上。
这是一次糟糕的会面,投资人来到摄影工作室还没有看到任何作品,却看到我的私人生活照,一定给他一种十分不专业、完全恋爱脑的印象。何况,我与世德如今局面,那帧合影摆在桌上简直讽刺。走过去把相框收进抽屉,一时找不到话说。
“你先生?”他却问。
“不,我没有结婚。”
“哦,男朋友。”
我没接话。
“希望你不介意,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
我耸耸肩,“当然,所谓投资其实投的是人,但我更愿意谈些私人生活之外的事情。”
一丝笑意划过他薄薄的双唇。“难道你没想过,对大多数投资人来说,更希望听到被投资者说没有私人生活、不需要私人生活、只有工作?”
“那么您呢,也在大多数投资人之列?”望着他,心里肯定他必然是的。谁会在元旦假期外出工作,他没有家人需要陪伴吗?
他笑而不答。
我啜两口咖啡,“回答您之前的问题,为什么喜欢摄影。我想摄影能够带给我某种安全感。”
“怎么说?”他立刻问,身体前倾,十分感兴趣。
“世界变动不居, 似乎没有东西能够永恒,也没有事物能够不改变,而摄影可以令我把一切定格,凝固下来。某种程度上这即是一种永恒。”我笑,“可能我有点囤积狂,哦,还有占有欲,可以说,拍摄就是占有被拍摄的东西。与此同时,”我环顾四周,“这间工作室能够令我安身立命自给自足。这一切都令我感到安全和满意。”
Ray微侧着头,没有看我,仿佛一直在侧耳倾听,他的样子很专注,又像是在思考。
我低头喝咖啡来掩饰自己的激动。那是一番肺腑之言,若非今日被询问,竟从未想到和思考过。似乎任何事顺理成章久了便会被忽视、懈怠,成为惯性运作下去,却不问缘由,忘了质疑。
“莫小姐,你很坦诚。”Ray说,紧跟着一句:“你一直都是这样坦诚?”
我微笑,“是。并非因为您是投资人。”
他唔一声,说,“我想也是。但是,你为什么想要融资呢?你不像一个有野心做大的人。”
“何以见得?”我眉毛挑起,语气不自禁带了些微挑衅。
“感觉。”他坐在沙发上气定神闲,一双长腿显得沙发很矮。
“感觉?”
“或说商业直觉和职业敏感,这样说似乎更负责任些。”他微笑。“一年当中我大约会见100位创业者,考察数十家公司,你和他们不同。”
“怎样不同?”我暗暗上心,决定记下这次经验,至少下次可以表现更好。
他不说话,望着我,目光炯炯。那是一双英国气质的眼睛:冷静,理智,敏锐,闪光。在他x光般视线探射下,我一阵心虚,然而脸上不动声色,状似好整以暇,端起咖啡又啜一口,才发觉已经冷掉。起身去咖啡机旁倒掉,重新倒杯热的,感觉Ray的目光一路追随我,每一个动作都无所遁形。
头也不回,问道,“还要咖啡吗,热的。”
“谢谢,不用。”
“能说说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吗?”端咖啡回座位坐下,对这个问题不离不弃。
“其实不必问我,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你大约是一个对钱没有很大欲望的人,也没有太多事业野心,所以我好奇你为什么需要融资。”
我直直望着他,坦率说,“请问您是否和梦露很熟?”
“唔……”他略微沉吟,“怎样算熟呢?若论私交,我和许小姐没有,但工作上有些联系,偶尔也会在商务场合碰到。”他说许小姐,没有直呼梦露,那就是不算很熟了。我未及开口,他又紧跟着道,“如果你是在考虑要对我说多少真心话,那么但说无妨,不必把我当金主看待——既然我已经知道你不是真的在乎。”说着他眨了眨眼。
面对这样精明直率一个人,要假装恐怕很难。我摊开手老实说,“虽是这样一间小工作室,客单价中高,每天也拍片不断。若我愿意,休息日也可接拍广告、人像,只是不想那样累。说实话,我并未想好要投资做什么。”
实在是那晚梦露说所有人都在融资扩大经营,数落我不知进取得过且过,且列举种种获得投资的好处,大平也在一旁说资金的重要,没有投资的话他下一部片将无法拍摄,于是我才说,若有我也不拒绝。谁知梦露行动派,这样快就找到Ray。
Ray微笑点点头,“没想过做成品牌吗?可以连锁、复制。或者现在这里扩大5-10倍,招募更多摄影师,开拓更多业务。”
我托腮设想了一番,没有感受到欣喜,只有疲惫。人生就是那样吗?做更多的工作,为了赚更多的钱,但是什么时候享受生活?
Ray隔桌望着我设想,然后站起来,说,“好了,明白你的想法了。其实我很喜欢摄影,小时候幻想过自己长大后成为一名摄影师,拍遍山川大河,谁知……”他耸耸肩,“许小姐给我看过你拍的东西,其中一些我很喜欢,所以原本想着也许能够达成某些合作……你和许小姐是非常不同的两个人。”
我也起身,“抱歉,”我说,“其实我也想像梦露那样有商业头脑,在职场杀伐果断,可惜我不是。”
我伸出手,准备和他握手道别,他却看看腕表,道,“快六点了,愿不愿意一起晚餐,想和你聊聊摄影,朋友一般,不是金主。”说着他又眨眨眼。我略一迟疑,他立刻说,“没关系,可以改天。”
我却下了决心,点头说好。
有个人有件事消磨时间也好,何况是谈摄影,何况这个男人令人有好感。同时心里不免涌起一个功利的念头:终究是投资人,现在烧好香,总好过他日临时抱佛脚,毕竟风水会轮流转。
蔓迪见我们一起离开,冲我挤眉弄眼不住打手语,双手竖起大拇指,又五体投地膜拜的样子,显然以为我已经把投资人拿下——或者也将十拿九稳拿下。懒得理她,摆摆手,和Ray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