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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佛国与魔境

又在梦中去到了那个佛国。

熟悉的山,熟悉的路。山是自小长大爬惯了的山,就在外婆家房子后面。仍然是那条上山的路,只是在半山腰、将要抵达泉水时有了变化。附近的人们时常上山来打泉水,甚至有人从很远处来,因为据说用山泉泡的茶分外好喝。在我的梦里,那面通往泉水的山壁总是另一番模样,变成了并列的一个个石窟,里面是一尊尊佛像。然而又并非龙门、云冈那样有时高低错落的石窟,是整齐划一、一致大小高矮的黄土窟,每个足有两三人高,每间里面一尊佛像,每尊佛像都是从山壁的土石中直接雕凿出来,与各自容身之窟融为一体。就这样整面山壁都是,仿佛比邻而居着一众神佛。

循山壁而走,渐渐上到山顶,便是时常梦到的那个地方:金碧辉煌,雕栏玉砌,亭台楼阁高低有致,无一处不是佛像,无一处不庄严肃穆,被我称之为佛国。

从小到大这个梦做过许多次。有时是另外一种情境——我坐在车上,车沿着一条笔直的大道一直向前开,越开越高,像是径直开到天上去。道路仿佛一条地毯,是从天上挂下来的,铺展到遥远的我的脚下。当抵达目的地,也是这个佛国。

那些佛像全都闪着金光,垂目浅笑,沉默不语。我总是东看西瞅,偶尔伸手——却只摸摸佛像的底座,并不触碰金身,以免冒犯。又像一个观光的游客,找一个高远的地方远眺风景,然而除了云,从来看不到别的,天际的尽头除了虚空还是虚空。周围永远都没有人,从来只有我一个,此外便全是佛们的塑像。即便如此,我从未感到过恐惧,更未曾有过孤单。

每一次的梦境几乎都如此,唯独这一次不同,似乎听到虚空中有人在叫我:嘉叶,嘉叶……

可是,到底是“嘉叶”,还是“迦叶”?

其实我原本是叫迦叶,莫迦叶,外婆取的。

外婆信佛,据说我出生后不久刚刚能张开眼睛时,看到外婆衣襟上别着一朵鲜花,就一边咧嘴笑着一边伸出胖胖的小拳头要去触碰。那时父母尚在为起名争执,外婆当机立断,说,“叫迦叶吧,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父母都是无神论者,并不知拈花一笑的出处与确凿含义,只觉迦叶两字很美,于是自此,我就叫做了莫迦叶。

三岁因妹妹降生我被送去外公外婆家,虽然不久即被父母接回,但每到他们分身乏术时便会再度送我去,有时连妹妹一起。于是三至五岁,我几乎是在外婆身畔长大,父母只在周末回来探望。外婆小时候的家境很好,上过私塾,所以知书达理识文断字,父母不怕跟着外婆会耽误了我的启蒙和教育。外婆教什么都好,可唯独念经一事我毫无兴趣。虽然能够将《心经》倒背如流,但纯属被迫,只因背熟了才能和隔壁小朋友出去玩……

所以听到世德从小被爷爷逼着背古诗词时,我曾会心一笑。

外婆越是希望我念佛,我便越是逆反,因为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一个邻居家的孩童懂得这些,并且他们的父母告诉说这是封建迷信。我虽年纪小,自尊心却强,自然不想被同伴们嘲笑和疏远,于是连带外婆讲那些原本喜欢听的佛家故事也开始排斥。

读小学的第一天,放学回家后我即对父母说,“我不要叫迦叶。”

因为同学们自我介绍时,每个人都能解释自己的名字,唯独我不能。我不愿告诉大家说迦叶是释迦牟尼佛前的一位尊者。何况我觉得这个迦叶是一名男性,而我竟然取了一个男人的名字。

我的哭闹很坚决,并且绵延不绝,最后父母为我改名嘉叶,嘉,《说文》上说,“嘉,美也”。这件事我们不约而同地没有告诉外婆,好在嘉叶和迦叶叫起来完全一样。

有一次暑假在外婆家,外婆看到我的暑期作业本,特意戴上老花镜认真看了看封面上的“莫嘉叶”三字。心虚之下我立刻说,是我写错了。外婆为此非常生气,罚我站,然后打电话给父母。

我以为外婆是生气我们背着她改了她起的名字,谁知却是为我撒谎。

她责备父母,说他们没有以身作则为子女树立良好榜样。他们愿意起什么名字给自己的子女都好,但不能因为怕伤害她就撒谎,而且带着孩子一起撒谎。撒谎是非常恶劣的事情,一个人能容忍一件小虚假就能容忍更多虚假,直到最后整个人都变得虚假,活在虚假里。她没有提拔舌地狱,尽管我小时候她讲过许多类似故事,告诫说不能做坏事。

外婆责问妈妈,“你从小到大,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我才知道,妈妈小时候只要撒谎,就会被外婆惩罚。轻则罚站、跪洗衣板,重则挨打。我哪会想到待我慈祥和蔼的外婆年轻时竟然性格极为暴烈,妈妈和舅舅们三不五时就会因为犯错而被揍上一顿,外公都不敢出言相劝。

后来我问外婆,“如果三岁那次我咬的是你,不是外公呢?你会不会揍我?”

外婆从老花镜后扫我一眼,淡淡说,“我会给你嘴上套一个笼头。咬人?连饭也不许吃。饿上两天,看还有没有力气撒野。”

那时我很庆幸,当初咬的不是外婆,否则童年阴影恐怕就不只是被父母离弃了。

名字事件以父母郑重向外婆道歉告终,承诺以后在我们家里不再有谎言。我也讷讷对外婆说对不起,却又捋虎须:“如果我撒谎时高明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被外婆发现了?”

外婆回答,“你记住,假的终究是假的。你以为你骗的是别人,但实际上你损害的是你自己。一切最终都会回到你身上来。你也不要以为你影响的只是你自己,你的谎话也会连累别人。”

她知道我对佛经佛祖那一套逆反,便极少提起,而我那时对外婆的话并不怎么理解,只觉得有点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意思,还是佛经那一套。及至多年后——外婆已离开我的这许多年后,需要走过许多路,见过许多人,读过许多书,经过许多事,我才明白外婆所言的真义——

谎言不只是对事实的错误描述,不诚实的行为也是对人类最大的威胁。这种行为通常显得无害,缘于微不足道的恶意和无知,有时只是为了逃避一些微小的责任。但这一切都掩盖了谎言这种行为真正的危险性,因为它和那些巨大的恶行本质上是一样的。谎言会腐蚀世界,而腐蚀正是谎言的目标……

外婆过世时我十四岁,望着那个装着骨灰的小小瓷坛,我在心里忏悔,并默默保证说,“外婆,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好好研读佛经,也许那时会再改回迦叶。但无论信不信佛,我都会一心向善,诸恶莫作。”

后来许多年后读《楞严经》,读到灵山会上,释迦拈花,迦叶微笑,于是释迦宣布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方知禅宗一脉即是如此来的,也才知外婆为我取名迦叶的本源出处。

梦境一如既往的温馨,细碎,长长的山壁与佛像,金碧辉煌的佛之国度。

然而这个梦已有好些年没做过了,现在竟重新出现。是预示,还是暗示什么,或许,与重读《楞严经》有关?

最近开始重读楞严是因为世德。“成佛的法华,开悟的楞严”,我太想知道开悟是怎么回事了。

一直都记得那个我和世德在下着大雪的溪谷里跋涉,然后他消失不见,我需要攀上雪峰进入一个神秘世界核心,然后就能找到他或某个答案的奇异梦境。世德却对此不以为意,认为梦只是梦,什么也不代表不说明。而我原以为他既然要开悟,应该对梦境更信赖才对。在我的认知里,梦境也属于灵性层面,但世德显然并不这么看。

佛国,佛国……

我把梦境告诉大平,他跟住一位师父在学习易经之类,对佛家、道家的东西也有涉猎。

“会不会是走火入魔?”大平立刻说。

“什么走火入魔,我吗?”

“《楞严经》里不是有五十阴魔一说?”

我陡然一惊,立刻便想起来。“五十阴魔”是说一个人在禅修有进展时,会有各种感觉和感受,出现各种境界, 如果见解不正确,就会落入魔境。魔境即是自己内心生起的障碍,以及从外界招惹来的能量干扰……

“有一个魔境是’见光见佛’,忽然感到十方世界都变成紫金色,所有生物都变成了神佛,或者看到一佛受千佛围绕……你意思是,我所梦见的佛国其实是入了魔境?”

“恐怕是。”大平说。

我再一想,便笑起来。

“你笑什么?”大平问。

“五十阴魔是对人家修行佛法的人说的,我哪里是什么修行人,更何来禅修,也就自然不会是跌落魔境。何况,这个梦我从小就做,难道从小我就坠入魔障?那我该是何等罪业深重啊。”

“那倒是。不过有没有可能,是你前世罪孽深重?”

“问题是梦中一切只给我安宁和欣喜,并无任何阴森恐怖。”

“那应该就不是走火入魔。要不要我帮你问问师父?”

婉拒了大平好意,无谓为这点事情就麻烦人家。何况我突然福至心灵,隐隐有了些揣测和感悟:冥冥中,是否有力量在予以暗示或指示,佛国也好,那个神秘世界也好,是否就是灵性世界,要我同世德一起去寻觅、探求?

周末晚上,一场酣畅淋漓的床上运动后,和世德躺着聊天。

他奇怪,“以前你不是一做完就呼呼大睡吗,怎么现在这样精神。”

“那我睡了。”说着,我作势转过身去。

“别睡,别睡,我们说说话。”

以前我通常是那个结束后立刻倒头大睡的人,他笑话我的行径像餍足后的男人,反倒他像想要更多交流与温存的女人。他不知和他做爱是一件多么消耗体力的事,尤其如果白天我拍摄了一天的话。而如果我不累不困,我们便天南地北地聊天直到半夜,有时甚至一直聊到清晨。但重新在一起以来,我不再那样放松,且十分珍惜本就不多的相处时光,于是总是毫无困意或强打精神。何况世德往往热情挥霍后反而更愿交流。

“我不是我的身体,最近我一直在琢磨这句话……”世德说。

我被他揽在臂弯里,听到这句话笑起来,然后开始对他上下其手,怪声怪气说,“教练,一见到你我就好想扑倒你哦。”

他也笑了,拍开我四处乱摸的手,“正经点。”

“正经?可是人家见到你只想不正经嘛……”

我笑得喘不上气,说不下去,他无奈地看着我。

我在模仿一个他以前做健身教练时的学员,一个据他说年纪很大的女人。他很怕带那个女人上课,那个女人会在四下无人时对他说,“教练,我好想扑倒你。”还总是眼神充满迷醉地看着他的身体,有时还伺机揩油。

世德一方面很以自己的身材为傲,享受身材引起艳羡与赞叹,希望获得美丽女性的青睐——尽管通常获得的是男性的青睐;但另一方面,他很忌讳、惧怕因为他的身材和身体接近他的女性。我一直知道这份矛盾。他怕被物化,怕冲着他身体来的女人。也所以我才能抛开最初对他职业的顾忌,投身这份感情……他身在最物质的行业,以身体为本钱,却担心着被物化……也所以,他会对“我不是我的身体”这样一句话也要认真琢磨。

笑着笑着,我心里却突然咯噔了一下。会不会——这个女人正是“那个女人”?他一开始说那个女人时也说年纪很大,会不会,其实是同一个?

但是,不能问。这个话题是禁忌,我们都有意回避。

顿了顿,我说,“你当然不是你的身体,谁说你是身体了?”

世德半坐起身,把枕头垫在后背与床头之间靠着,然后让我枕在他大腿上,解释道,“马哈拉吉说,所有的问题都是身体的问题,一旦认识到你也许不仅仅是一具身体的时候,食物、衣服、住所、家庭、朋友、名字、名誉、安全、生存——所有这些都将失去意义。”

“思想也会出问题吧?”我提出不同意见。

他拍拍我,“宝贝你先不要打断我,我还没有说完。”他清清喉咙说下去,“要一直想着’我是’,当头脑待在’我是’中不游离时,会进入一种状态,它无法用语言表达,却可以体会,所要做的一切就是一次接一次地尝试。毕竟’我是’的意识一直伴随着你,只是你将各种东西——身体、感觉、思想、念头、财产等——附着在它上面了,所有这些身份认同都是假象,因为这些,你把自己当作了你所不是之物。”

不清楚他是不是又在背诵马哈拉吉,我耐着性子听完,直言不讳,“身体属于你,但不是你,身体怎么可能等同于一个人,在我看来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但是,即便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具身体,也不能说食物没有意义吧?至少这具身体需要食物来存活。马哈拉吉不是说’我是’即见证者?见证者当然也不是这个身体——”

世德打断我,“你仍然在用你的头脑,灵性与头脑无关。”

我闭起了嘴。总忍不住要用智性和理智去分析是我的习惯。

“我相信马哈拉吉说的,他有什么理由要骗我呢?”世德说。

“我不是说他说谎,而是不理解为什么你把这句话翻来覆去——”

他再次打断,“那你认为身体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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