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阴魂不散
周一傍晚,和世德一起搭地铁从我这里去他那边。
下班高峰期,地铁里人满为患,我们全程面对面贴身站立。他把我揽在胸前护着,一手看书,一手揽着我,不让我被推挤到。我把下巴抵在他肩头,手机只是攥在手里,眼睛却注视着车窗,我们的身影在上面忽隐忽现。
我觉得温暖。
以往打车居多,我们也没在高峰期搭过地铁,所以从未有过这样体验,当然那时我也从不缺乏被呵护在意的感觉。只有现在,才需要从类似这种看似不经意的小举动里寻找慰藉,譬如突然的凝视、意外凑过来的亲吻,以及在外吃饭落座和起身时他的轻触。会被这些微末细节打动,好像他心里有我一般。不知这样算不算卑微,但我如今就靠这点温暖与柔情活着。
从几次不快中我已发现,一旦我把关注点放在自己身上,种种不满与缺失就会出来,就会想要放弃世德,然而每当忘掉自己,只考虑他,就会想要去适应他的需要。当我情愿时,怎样都可以,但当不合意,就会开始计较。我知道这不算真正的爱——只要还是有条件的,还有我的满意牵涉其中。但如果他令我严重不满,我又喜欢他什么,难道喜欢一个令自己处处不愉快的人是可能的吗?爱真是世上最复杂费解的谜题。
但只为不在一起时他对我的一点想念,和在一起时的温柔与顾念,暂时就都值得。
出了地铁站,世德到处找雪糕,说很想吃上次我们一起吃的那个叫做能量棒的东西。结果我们大街小巷找了好些冷饮柜,却都没有,最后只得买了别的。
一直以来都是我爱吃雪糕,对注重饮食健康的世德来说,雪糕是垃圾食品,他碰也不碰。然而因为我总要吃,不健康也非要吃,他又惯着我,便买给我,并和我一起吃,有难同当的样子。今天反而我一点也不想吃,所以敬谢不敏。
世德边走边吃,两三口雪糕已经一多半下肚。“奇怪了,我自己一个人时从来不会想要吃这些。”他说。
我也觉奇怪,试探问,“因为和我一起吗?”
“看来是。”他一只手臂搭我肩上,把最后一口雪糕吞进嘴里。
“也许是因为你和我在一起觉得幸福,所以想要堕落。”
“唔,幸福令人堕落,爱情使人发胖。你的至理名言。”
“有道理吗?”
“看来有。”他承认。
我笑一笑,小心收藏好笑容,怕他发觉。这是他难得放松的时刻,否则除了水乳交融时和生气吵架,平时我们根本不会触碰爱情这么敏感的话题。
幸福令人堕落,爱情使人发胖。这是我对生活的观察总结。
但凡两个人在一起,少有不琢磨吃什么做什么的,共同去健身房多数时候沦为丰满的理想,通常只会共同寻找吃喝玩乐,要么腻在沙发上看电视,唯一的运动场地也只在床榻上。彼此越是舒适放松,便越是降低自我约束和对自我的形象要求,这样下去,很少有不胖的。
但我这条名言不适用于我自己。和谁在一起我都没胖过。会“堕落”,但不会胖。大约除了瘦人体质或基因,应该是从未松懈过——没有人令我觉得安全,可以安全到放弃自我管理,可以相信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对方都不会嫌弃、永远也不会走。
甚至与世德在一起,反而越来越瘦。
他不觉得我瘦有问题,尽管在几乎所有人眼里我已经瘦到令人艳羡,他还是认为我有更瘦的空间——最好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有时我埋怨他的审美畸形,他只是笑。
一醒是另一个不认为我瘦的人。他自己一味减肥,瘦到脱形,所以也不住告诫我千万要保持体形……
真是奇异而又诡异的巧合。
为什么唯独在我真正在意的两个男人眼里,我总不够理想和完美?难道是我变态地只对不足够认可我的男人动心?
和世德一起后我更瘦了,不是刻意投他所好,而是和他一起时我的食欲不大振作。清淡饮食固然健康,但非我所欲,习惯了香辣重口的食物。更重要的是我现在才反应过来的体悟:确实和世德在一起,我总没什么食欲,很少感到饿,随便吃两口即饱。我想我是兴奋或焦虑的,而这两者都影响胃口。
以前和现在,我都和他开玩笑说,“看到你就饱了。”
不同的是,以前是秀色可餐、有情饮水饱的饱,现在是失去胃口的饱。
一路笑闹着回到世德公寓,照例他先冲凉,通常我归置物品、脱衣服、束头发就要半天。我的手机已亮起红色预警,去找充电线,发现正插在世德手机上。拿起他照旧倒扣桌上的手机,看到电量还有45%,便果断拔下插头,插在自己手机上。在即将接触桌面的一刻,世德手机默然亮起,一条微信提示出现在屏幕上。
我看到那个女人的名字,以及显示她撤回了一条消息。
像扔掉烫手的烙铁,世德手机被我迅速扔回桌上,发出啪的声响。
自然知道那个女人一直是阴魂犹在的,只是“知道”终究不是亲眼看到。
世德冲凉出来,套上汗衫,正要烧水,我轻轻说,“你每天都和那个女人联系吗。”
他怔一下,放下水壶,皱了下眉,又重新拿起水壶接水,然后烧上,一边说,“没怎么联系,怎么了。”
我不说话,看着他。
他叹着气坐下来,“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联系又怎样。”
“联系些什么呢?”
“和你说过,她很可怜,没什么朋友,毕竟我和她认识这么多年了……”
“一个50岁的女人活了大半辈子却没有朋友?”
“有什么不可能。”
“你不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
我张张嘴,却没有吐字出来。必定有一个人在撒谎。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在装可怜,那么就是世德。
世德眉峰重重拧起来,“你想要怎样。”
我注视着他,“你能断绝往来吗?”
何必追究谁在说谎,行为和结果才是最有力说明。
“本来也没多少往来。”
“能断绝吗?”
“怎么断绝。”
“删除,拉黑,不再联系。”
他沉吟不语。
我等着。
水壶发出尖利的哨音,水烧开了。世德坐着没动,我越过他去厨房。把开水倒进杯中的时候,他开了口。
“关于安娜,之前我一直在说谎。其实几年前我和她交往过。”
终于,逼出了他的实话。
“她不是结婚许多年了吗?”我屏住呼吸。
“是,交往了一段时间后,我才知道。”他迟疑下,“那时和她见面一直是在酒店……”
我明白过来。所谓交往,说“幽会”也许更恰当。不知为何,这条新闻并没有令我感到震惊,似乎在心底里早已经知道。
“——后来有天我提出在一起,她拒绝了,才说已经结婚。并说除非我能给她现在的生活,否则她不会离婚和我在一起。然后我就和她结束,交往了后来的女朋友,也就是我前妻。但和她一直还是朋友。”
“哪种朋友?”
“普通朋友。”
“没再上过床?”
世德停顿一下,才说,“没有。”
“不可能。”我语气很确定。
“后来我和前妻离婚后,有过几次。”他终于说。又强调,“也只有那几次,再以后就没有了。”
我掐指算,世德离婚至今已有五六年,也交过几任女朋友。我不信,指出,“其实这些年一直断断续续有吧?”
“交女朋友的时候没有。”他强调,“尤其和你开始前开始后、到现在,都没有。”
交女朋友的时候没有,那就是交女朋友的前后有了?难道那个女人一直伺伏在那里,等着给他填空?我只是想想,没有追究,反倒是被别的事抓住了注意力。
世德的前妻一直是一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存在。他并未在我们交往之初声明过曾有一段婚姻,不像我般坦诚。反而是有天我突然疑惑问起,他才承认。因为他说过去交往的每一个女人都缠着他结婚,我觉得年轻时他应该不大可能抵御住婚姻的诱惑,即便自己父母的婚姻不理想,但往往反而会更想要自己创造一个不一样的特例——这才符合他。我也不信在我之前他没有遇到过想要结婚的人,他的感情那样炽烈,不可能只对我释放过,我没有那样自大和自恋。他这才提起前妻和那段为期两年的婚姻……
但是现在结合起事关那个女人的种种,我意识到世德的婚姻恐怕并非如他所说那样简单,并不单纯是他不满前妻的不上进与不同频所以才结束。据他描述,前妻是典型的传统潮汕女子,从不过问他行踪,也不介意他与其他女性去看电影,听起来是十分贤惠、安分守己、适宜相夫教子——甚至委屈求全那种。但矛盾的是,他有一次无意中说起,前妻曾威胁要去健身房大闹,似乎与某个女人有关……
过往我曾有的疑惑与不解现下似乎都找到了答案。
世德“交往”那个女人在先,被拒后才认识的前妻,然后几乎是闪婚,想来有负气的成分?婚后他必定和那个女人仍然不清不楚,以至一直贤惠的前妻也不再贤惠……他又嫌弃前妻不爱读书学习,而且不支持不赞同他那时练健美,不顾前妻反对而坚决要离婚,恐怕也是有比较和别的盼头吧?
“你很喜欢那个女人?”我问,旧话重提。但始终不愿吐出那个名字。
“谈不上。”
“那为什么这么久还在勾搭,彼此填空?”
世德没说话。样子也不像在思索。
我换一个问题,“是不是你其实在等她离婚?”
他回答得干脆,“当然不是。我和她没可能。”
“因为你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即便给得了我也不会和她在一起。她和我没有默契,生活方式也格格不入,事实上跟她相处时我总是很不舒服——”
我打断,“但你仍然和她暧昧不清。”
“和你在一起后没有过暧昧。”世德额上青筋都爆起来,似乎我侮辱了他,以及他对我的感情。
但我不为所动。他之前还说有女朋友的时候没和那女人鬼混过,现在却说和我在一起后没有,既然前面能撒谎,现在为什么不能?他的谎言已经罄竹难书了,这么久,到今晚才爆出和那女人的所谓“交往”。
“既然你对那个女人谈不上喜欢,也不会和她在一起,那为什么还要暧昧?哦,”我想到了一个可能,“——你喜欢和她上床?”
这句话说出,犹如吞掉一只苍蝇。
“不喜欢。”世德立刻否认。他明白我在想什么,紧接着说,“你不用胡思乱想,和我们绝对不能比,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她……安娜很麻烦,每次……事很多……不像我们这样毫无拘束,你对我是完全接纳的……”
此刻我并不想了解更多他与别人的床上细节,何况这根本不是重点。“既然如此,我更不明白了,那你为什么——”
世德喟然叹气,十分无奈,“因为她确实帮过我。这间公寓的租金最初还是她帮我付的,我结婚时她也借了一些钱给我……”
我很平静。至少表现得很平静。尽管内心里已经翻江倒海得犹如天神和阿修罗在搅动乳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醍醐灌顶般,我觉得许多事至此已经明了,尽管我还不能完全抓住正漂浮在脑海与半空中的所有思绪。相比震惊,我更赞叹世德有勇气说出来。但是我却没勇气问——你是因为钱才和那女人在一起?
这间公寓……我环顾四周,是世德离婚后所租。既然那女人曾付租金,那么想必也来过,甚至不只是来过,而且还……但我不能想象的是,他竟然向那女人借钱结婚,他怎么张得开口?是故意的吗……我不能再想下去,因为联想到了青春损失费以及其它一些不堪的东西。我不能相信世德是那样的。最初对他职业的顾虑此刻浮上来,一些模特们的生活方式……
羞于谈钱一直是我的软肋,尤其情侣间。这也是梦露一直说我不食人间烟火的原因。
真正想问的话终究说不出口, 最后说出口的只是:“你借她的钱后来还了吗?”
“当然。”
尽管世德回答得理直气壮,然而我现在什么都不敢确信了。
时间流逝的真快,我们回来时才是傍晚,现在窗外已经夜幕沉沉。原本在路上时我们计划什么来着?对,看电影,做爱。但此时望着对面的这个男人,我心绪复杂。还有多少谎言呢?
世德从沙发上起身,在房间内踱来踱去,最后停在我面前。我依然坐在床边,手搭在桌子上,除了扭头看窗外,几乎没动过。我的视线回避着他。
他又坐回沙发,和我面对面,然后说,“所以其实你不该怪安娜,是我一直在撒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因为知道你不能接受吧,同时我也确实不想让任何过去的事来破坏当时的我们。那时我的确是一心一意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然后第一个谎言之后,就是第二个,终于越撒越多,到最后难以收场。”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你一直告诉我你要真实。而且我也并不愿意撒谎。”
显然,他因为自己终于说了实话而感到某种解脱。是谎言越来越成为重负,还是逼不得已?为什么我觉得真话也好,谎言也罢,恐怕都只是他用来达成目的的手段?他曾说过,有时为了达到让我们更好的目的,他会采取相应的说辞。
“如果我仍然介意呢?”我说。
“介意什么。”
“你是否能断绝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