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耶输陀罗
宗教以生命所能提供的最重大的选择,来加于个人身上。它感召灵魂去参与最高的探险,去跨越人类精神的丛林、山巅和沙漠。这项感召是要面对真实,主宰自己。那些敢于聆听和追随那秘密感召的人,很快就会明白这孤独旅程中的危险和困难了。 诗人们宣称:磨得锐利的刀刃,难以越过,这是一条艰难的道路……
——休斯顿·史密斯《人的宗教》
“嘉叶,醒来。嘉叶,醒来。”
我张开眼,又立刻闭上。厚实的窗帘有一道缝隙,阳光正从那里挤进来,无数光子撞击在我的视网膜上,眼睛被刺得睁不开。世德躺在旁边的枕头上一动不动,睡意正酣,显然不是他唤我。
那就是我又做梦了。
躺着没动,试图回想,但却想不起内容,只捕捉到焦虑。是又在梦境中对抗妖魔,还是正被追杀,或者从高空坠落?有时是双腿无力得只能在地上拖行……不得而知是哪种噩梦,但无论如何我很感激刚才那个唤醒我的声音。
眼睛比较能够适应光线了,看下时间,才六点零五分。从床的里侧爬起,轻手轻脚翻越世德这座大山,尽量不触碰到他,挪到床边,掀开床幔,探脚摸索到拖鞋,踩着下了床。
这将是新一天的开始,我坐在黑暗中寻思。窗帘的缝隙已经被我合拢,因为世德介意睡眠时有光亮介意到会因wiFi的指示灯而一夜起来数回,直至没有一粒光子能够触及他。后来我才发现他的上升星座是处女座……
好吧,新一天了,意味着可以新的开始、新的可能。但是望着熟睡的世德,我禁不住从肺腑中长长叹出一口气:他是上天派来修理我的吗?叫历练也罢,但横竖都是来给我增加磨折的。
再次想到刚才唤醒我的那个声音。沉稳,温和,有力,空灵,却又带有些微劝导。会不会——我突然意识到另一种可能——这个声音不是让我从刚才的噩梦中醒来,而是,让我从人生这场幻梦中醒来?
如同我是世德的门,他经过我而下定决心寻求开悟,是否他也是我的门,是上天创造给我的情境,让我也醒来?
某种程度上,世德能够意识到人生虚幻,所以去追寻实相,其实已经算是一种彻悟和醒悟。他口口声声要开悟,但会不会,他意识到人生虚幻那一刻的彻悟,其实已经算是开悟?也许开悟是一个长期停顿在那种状态的过程吧,而非一个短暂的瞬间?我并不知道。那么,是上天通过世德,一再创造出种种情境,为了让我也彻悟吗?
醒来,醒来……我陷入遐思。
世界如果是maya,是幻相,那么世界根本就是一个谎言。可是我却不愿把谎言看成世界。借假修真,借假修真。也许世界存在的目的即是一个修炼场,让我在其中淬炼,翻滚,越是痛不欲生就越接近完成。
我出生在13月亮历的光谱之月,于是我人生的关键提问是:如何释放与放下。我的kin,星系印记是太阳的黄战士,所以我才能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爬起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灰心,但从不绝望。
但是,我所追寻的男女之爱,是真实存在的吗?会不会,我毕生寻觅的不过虚无……
也许这就是我今生的课题,注定寻觅,注定落空,让我在这一次次挫磨中醒悟?
然而醒悟什么,醒悟一切皆空,只是幻相?那我早已知道这些。只是我更愿意自己是一个玩得起输得起的人,无论何种原因,既然投身这个世界这场游戏,那便一直玩下去,尽我所能地体验它。而也许,我不愿像世德那样中途退出,是因为游戏还并没有令我觉得乏味,尚且乐在其中。
那么醒悟什么,爱之真谛?让我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爱是什么,有没有可能达到,达到又有无可能坚持?还是让我明白,我所寻求的男女之爱并不存在,或者存在也仅是一瞬,不可能持久?
抑或上天也好、灵魂也好,有其它想要我知道并习得的东西?
我不知道。
所以无从醒悟。
我不知道世德的本质是不是王子,也许只是一只青蛙。但初时的他确曾给过我王子的感觉,而我现在也并没有意愿去重新寻觅一位王子,所以如今,我一面希望能以吻与爱唤醒他,一面做着第二手准备——坚信青蛙有变成王子的潜质,期待在我给予了足够的接纳和爱之后,转化发生。
但什么是足够呢,什么时候足够?
世德起床后,我们去湖边漫步。他精神气色不错,也还没有切换入冥想状态,我们牵手走在木栈道上,说着一些日常的话语,诸如天气、湖水、荷花、绿植,如同一对普通情侣。感到他现在是较为开放的,还没有穿上要开悟的铠甲被那些灵性的观念包裹得密不透风,我便和他说起今早睡梦中听到的那句唤我醒来的话语。
“你不相信梦境有其寓意那些,但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会有这样多、以及这样奇特的梦境?你真的觉得毫无意义、只是巧合?”我说。
世德脚步放缓,深思着。
“你有没想过,许多灵性的东西,其实在不明所以的人看来,像是神话甚至封建迷信?”
“也许——”他慢慢说,“梦境确有其含义。”
“当然有。”我热切地说,“还记不记得你曾经梦见我裸体在冲凉房外晃,四周人来人往?”
过去那时差不多他每天都会梦到我。
他嗯一声。
“你自己解梦说,是因为内心的不安全感和焦虑——”
那时他还说,他对我的爱不够确定,不确定我对他爱的决心,患得患失,每当我不开心,他都有一种错觉,觉得我们随时会散,生怕我因为一点不愉快就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怀疑感情,怀疑他不是我想要的……
我略过这些他不会想听不会想要触碰的东西,径直说结论:“——然后这种不安可能就反映到梦里。所以你说今早我听到的那句话,以及我其它的梦境,尤其雪山那个,你突然消失、我要去往一个神秘世界的核心……会不会有一种可能:也许在某一世,我们曾经约定,要帮助对方完成今生在人世的修行?”
世德停下来,笑了,“很有可能。”
“我是说正经的。”我轻轻推他一下。
他抱住我,“我早说过,我们过去一定曾是许多世的爱人。”
我的心脏一跳,又一阵挛缩。啊,他还记得。那他是否也还记得自己说过的其它话语?他曾说,“宝贝,我有种感觉,似乎我就是为了照顾你而存在的。”他说,“爱你将是我的宿命。”他说,“你就是我的命中注定,真命天女。”他说……
我回抱住他,“古老的梵语传说中,说前世注定的爱是两个灵魂因为业力的作用,注定会在相遇后为彼此神魂颠倒。他们会经由对方的翅膀彼此认出,而那翅膀只有他们才能看到。为了彼此拥有,他们灭绝了其他爱欲……”
这类命运交缠前世注定的爱,有时,可能单单只是其中一人对另一人产生占有和痴迷……我隐去了这句话,同时在心底自嘲地笑了。曾经,我还庆幸我和世德是相互的占有,并自信地以为,非要论程度,那也是世德对我占有和痴迷。而今却像是反过来。
世德却在听到最后一句——为了彼此拥有灭绝其他爱欲——时,显出一点异样的神色,欲言又止。然而这一时刻,我并不想听到任何反对意见与不同见解,于是并不追问。
我们继续沿着木栈道又走了一阵,累了便去那间阅览室看书。
我相信温斯顿·丘吉尔说的,内心的心境心态决定着人的命运,而不是命运决定着心境心态。今天的阅览室照例安静,只是人很多,没有空位,我们几乎要退出去的时候,有两个人起身离开桌子,背着包走出了阅览室。我和世德赶忙过去坐下,相视一笑,庆幸这份好运,然后各自取出手机准备看书。桌上放着几册书,是前两个阅读者忘记放回书架的,就在我几乎忘掉唤我醒来的那个声音的时候,从桌上漫不经心拿起一本随意翻开,发现内容和我的心境竟完全对应着。我已不再认为这样的事单纯只是巧合,而认为是我内心的想法和感受直接引发了外在事物的发生,外在事物不过是心境的显化。
同样一张桌子,片刻前,当它身边坐满了人,我觉得它充满排斥,拒绝我的靠近;而此刻,我感到它充满接纳,热情欢迎我在它身边坐下。同样一张桌子,因我的心境而看上去完全不同。如果“我的心境氛围和心态决定着我的命运”,每件事物都在反射我的心境和心态……那么意味着,我将能够预言我自己的未来,因为那些和我的心态心境相一致的事件必定显现。如果所有事物都是对心境的见证和显化……那么——
我望向桌对面的世德。是否意味着我也可以创造——重新显化我们之间的现实?
“看什么看得那样入神?”
世德从小桌上探头过来看我手中摊开的书本,中断了我的思考。
我同样悄声说,“佛陀和他妻子的故事。”一边把书递给他。
这个故事我曾在别处读过,但此刻的意外邂逅令人不得不深思其显现的意图。故事的开始是说佛陀悟道后回到故乡,他的妻子耶输陀罗问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你在尼兰贾娜河岸菩提树下悟出的真理,和这里有什么不同?真理就不能在这里了悟吗?”这个问题让当时的佛陀沉默了许久,后来他召集众人,讲述了一个故事——
从前喜马拉雅山脚下生活着一个名叫云雷的男子,心地善良,勤奋努力,以干粗活为生。一天他来到城里,城里正在迎接燃灯佛,他也想参加,但鲜花早已被买光了。他遇见一位手持莲花的美丽女子,便对女子说,“请收下这些钱,然后给我几片花瓣好吗?”
女子说,“这花是买来供佛的,我不能将它转售,就送一半给你吧。”
云雷不肯接受,坚持要给些什么作为回赠,女子被他的真诚打动,同时觉得有种莫名的吸引,便决定不仅要把花送给云雷,还要把自己的一生也献给他,她说,“我就如这莲花般纯洁,愿意臣服在你的脚下。”
云雷也有一种他们已在一起很多世的感觉,否则,这莫名而强烈的吸引要如何解释?他说,“我已决定成为燃灯佛的弟子,跟随佛的脚步去追寻真理,我不富有,无法让你过上好日子。”
女子回答,“我觉得我就是为你而来的,我想和你生生世世在一起,我会帮你实现愿望,不会成为你的牵绊。”
他们双双在佛的脚下献上莲花,燃灯佛对他们说,“你们的愿望都会实现。云雷,你会在下一世开悟,带给成千上万人心灵的慰籍。”他转向女子,“而你,美丽的人儿,此生和来生你都是云雷的最爱,你会成为他寻求解脱的动力,而非执迷的对象,这就是我的祝福。你们生生世世都是彼此的挚爱。”
故事讲完了,佛陀说,“我就是前世的云雷,而耶输陀罗就是那位女子,我们曾经很多世都在一起,她一直都在帮助我,从不阻碍我。”
耶输陀罗的悲伤渐渐消融,脸上散发出神性的光芒。
后来在吠舍佶月的那个满月之夜,七十八岁的耶输陀罗在王舍城的森林里,对佛陀说,“我已苍老,身体感到疲惫,我完成了罗摩伽国公主、释迦族皇后和比丘尼的责任,我也忆起了自己的前世,在过去很多世中,我都曾深爱着你,侍奉于你。这一世,你接受我为妻子,给了我一个孩子。作为老师,你指引我证悟。现在,我已没有任何要求,如果你允许,我想离开这具身体。假如我这一生做过任何错事,也请你原谅我。”
然后,她围着菩提树走了三圈,回到屋里,点燃了油灯,谢过佛陀之后,便安详地离世了。
这样美丽的一个故事,世德却只是把书拿在手上随意翻翻便丢在一边。
“你看一下嘛。”我要求。
“有什么好看的,神话传说,后人杜撰的东西吧。”他不以为意。
我不想在阅览室里交谈太多以免打扰到旁人,便缄口不言了。
后来离开阅览室继续散步的路上,我执意把故事讲给世德听。听完,他却问,“你讲给我的目的是什么,想要表达什么?”
“我的目的……”我当然有目的。
世人知道的是乔达摩·悉达多王子在深夜离开他锦衣玉食的宫廷,抛妻弃子,踏上求索的路途,及至后来成佛。世人都记得他的荣耀,但没有人去关心被他抛下的妻儿,是痛哭失声,愤恨有加,还是无奈隐忍。甚至有说法,人们刻意回避佛陀有妻儿这件事,所以从不提及。奥修和一行禅师都认为,耶输陀罗不但没有用世俗的欲望牵绊悉达多,反而支持他的求道之路。
我读到的版本,悉达多离开皇宫时,是耶输陀罗提前为他准备好了坐骑,并让车夫睡去以使他的出走不被发觉。当悉达多来到床边告别妻儿,是耶输陀罗故意用面纱蒙在了自己和儿子的脸上,好不让他因不舍而留下。在悉达多离开王宫,献身于真理的追求时,是耶输陀罗独自把儿子罗睺罗抚养长大,并悉心照顾悉达多的家人。耶输陀罗身在皇宫,得知悉达多每天只吃一顿饭,她也每天只吃一顿。听说他没有床睡,她就开始席地而卧。得知他穿一件僧袍,她就把自己的衣服都捐了出去,只穿土布粗衣。她拒绝了许多王子的求婚,一心等待悉达多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