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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乌雅婵媛篇 沽酒寻梦(一)

起风了。

外头竹叶声簌簌。

银枝鬼鬼祟祟地跑进闺房,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对着自家小姐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

“小姐!看!这是什么!”

乌雅婵媛赶紧撂下手中的笔,轻快地冲向银枝,从她手里接过布包袱,刚拆开一个缝儿,看见里面的衣服,立刻高兴地蹦起来。

“哎呀,银枝,我的好银枝,你简直是天降的福星!”

乌雅婵媛一把抱住银枝,和她一起蹦蹦跳跳地转起圈儿来,两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而激动的笑容。

银枝突然按下婵媛的肩膀,对着她“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道:“小姐,咱们得悄悄的,可不能太张扬啦。”

婵媛咧嘴一笑露出八颗牙齿,随即用手捂住嘴,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隔日,天还没亮,阿玛和额娘便穿着朝服一同入宫拜见姑母。

听闻姑母成为太后,乌雅氏族日后在朝中算是有指望了,乌雅婵媛不懂这些,她只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溜出家门玩耍的机会。

过完年她就十四岁了,只怕是以后出去玩的机会就更少了。小时候父母去交好的大人家中应酬集会还会带着她,自从满了十三岁便再也不带她了。

因为年满十三岁,她就到了遴选的年纪,成了为皇家准备的女子,若是抛头露面,难免被人瞧见议论。阿玛的行事准则是多做多错,不做不错。

所以只要把她关在家里,就没人会议论她了。

“这是什么鬼道理?整日被关在府里,我都快憋坏了。”

灯影幢幢,银枝一边笑话小姐这不羁的性子,一边为她把头发编成辫子,给她戴上男子才会戴的瓜皮帽。

素白面孔看上去极其清秀,细看还是一个美人坯子。

“哎呀,小姐,你这一点儿不像个富家少爷,活脱脱还是一个女扮男装的闺秀啊。”

婵媛眯眼瞧了瞧镜中的自己,给自己脸边上画了一块青色的丑陋胎记,转过头看向银枝,“这样呢?”

银枝微微点头,又迅速摇头,“丑是丑了,但是气质还是不一样啊。”

婵媛又将领上的扣子解开一颗,用手抓起早上没吃完地酥饼,沾着满手的油和碎屑往衣服上一擦,弄出不经意的褶皱和不经意的油污,这下自然多了。

“诶!小姐!像了像了!您再提溜个鸟笼,腰间插一根烟杆儿,手上摇一把折扇,走出六亲不认的跋扈步伐,对了,走路要拿下巴尖看人,这不就活脱脱成了表少爷了吗!”

婵媛脑子里划过表哥那个臭屁的样子,突然捧腹大笑。

银枝也换了一身粗布男装,连脸都没洗就跟着小姐从后门溜了出去。

婵媛提溜着鸟笼,像胡同里的老爷似的悠悠走出去,见到谁都直接跟人点头,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认识她,时不时再和笼子里的鸟儿说几句闲话。

一路走到街上,打招呼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竟没有一个露出怀疑神色的。

婵媛忽然从容了许多,昂首挺胸地打量着路上走过的马车牛车,毫不避讳地观看来来往往的人群。

“诶,大爷,您这肉包子怎么卖?”

“两文钱一个。”

乌雅婵媛给银枝使了个眼色,立刻拿到了热乎乎的肉包,她顺手将鸟笼给银枝捧着,自个儿咬了一口。

“哎哟,银枝,一口就咬到肉了,你快尝尝。”

婵媛把包子凑到银枝嘴边,见她也毫无遮拦地咬了一口,不由幸福地笑了。

“少爷,你想去哪儿啊?”

“酒馆。”

“啊?”

银枝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家小姐,只希望她是在开玩笑。

只见她大步流星,径直就往挂着酒旗的铺子去了。

乌雅婵媛大大方方走进去,岔开腿,坐得像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对着刚上工还在揉眼睛的小二喊道:“来碗酒。”

“客官你都坐下了,不如来一坛吧。沽酒二两四文,买酒一坛一斤十八文,喝不完还能带回家,划得来吧?”

乌雅婵媛点了点头,“小哥,你还挺会做生意啊。那就来一坛。”

“炒花生米、酱卤鸭掌、爆炒茴香豆、红烧鸡爪,来不要来一份儿?”

乌雅婵媛瞥向银枝,见她的眼神里写着“不要”,她立刻大手一挥,“都来一份!”

菜上齐了,乌雅婵媛见小二退到了厨司门帘后,忍不住歪着身子靠近银枝,悄声道:“怎么没给筷子啊?”

银枝压低声音,“小姐,吃这些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拿。”

用手拿!这么爽快!

她早就嫌筷子碍事儿了,只可惜在家中吃饭若不拿筷子是要被阿玛教训的,哪里知道外头还有这不必拿筷子的好事。

婵媛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也给银枝倒了一碗,使了个眼色给她。

银枝身先士卒,率先举杯喝了一口,差点儿被辣哭了,刚喝了一口就使劲捋舌头,“这酒哪里好喝啊!”

婵媛一脸难以置信地抿了一口,顿时刺激感直冲脑门,舌头都麻麻的。

她赶紧抓起鸭掌塞入口中,那感觉就像是冻豆腐入沸水,一瞬间水也不沸了,豆腐也软了,世界都变得温和起来。

真有意思。

难怪诗词里的文人为了一口酒都疯魔了一般。

酒入柔肠,滋味无穷。

这一日,婵媛和银枝在外闲逛了大半天。

她看到外头做苦力的伙计穿着单衣、露出精壮的膀子;她还看到坐在骆驼上的贵族招摇过街,好不威风。卖孩子男人,玩杂耍的伶人,说书的大爷,赶路的读书人......

只是四下一望,看不到什么女人。

她路过茶馆,看到坐在高台上的是一个女子。她含着胸、裹着脚、扇子遮面,穿着一身极其素雅庄重的衣衫,唱着婉转动听的歌谣。可她的举止谨慎,动作也很轻微,远不像男子那样大开大合,反像是有看不见的锁链扣在她身上。

一瞬间,她打了个寒颤,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就好像她是一只兔子,满怀好奇地沾上野兽的气味,走出了保护她的栅栏,然后走进了豺狼虎豹的世界。

“小姐,你怎么了?”

银枝看出了婵媛的不对劲,悄悄地问了一句,婵媛则是像撞了鬼一样加快了步伐,一路小跑回到家。

直到踏入门槛,关上大门,婵媛这才松了一口气,好像自己又回到安全的地方了。

“乌雅婵媛!”

刚刚拍了拍胸脯将狂跳的心安定下来,乌雅婵媛一抬头就对上了阿玛严厉的神色,额娘在一旁也对她使了个眼色。

“你反了天了!竟敢趁我们进宫,偷跑出去!”

乌雅婵媛看向额娘,额娘则是又一次蹙眉,示意她赶紧认错道歉。

和阿玛对着干,她是落不到好的。

阿玛是个一丝不苟的正经性子,小时候她去厨房偷吃,下雪天也是要罚她在外面站规矩的。

乌雅婵媛心里悄悄喊了声:好汉不吃眼前亏。

“噗通”一声跪下了,婵媛对着阿玛和额娘一一磕头,“女儿知错,请阿玛责罚。”

“嗐!每次都说知错!每次都再犯新错!你什么时候能够真的知错啊!”

阿玛痛心疾首,一边训斥她一边愤恨地看向额娘,最后又转过身来指着她怒道:“你什么时候能够懂点儿事,让我们省点心!”

婵媛咬着嘴唇,也不知自己要懂的事,究竟是哪一件事。

如果阿玛能给她一条条写下来列明说清楚,她也就一条条去做了。偏偏这事儿根本没有范围、没有明文,只以他的心意为限。

是不是懂事,全凭阿玛一张嘴。这叫人如何服气。

“女儿知错了!阿玛想罚就罚吧。反正,女儿做再多,在你们眼中都是应该的,都是不够的!我不乐意学吹箫、不乐意学琵琶、不乐意学跳舞、不乐意学下棋、不乐意学刺绣,不都为了你们的心意做得很好了吗!阿玛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女儿快一年没出门了,喘口气都不行吗!”

婵媛怒视着阿玛,只见他一副被戳中心窝子喘不上来气的样子。

突然,他扇了额娘一巴掌。

“额娘!”

婵媛暗暗攥紧拳头,难受地撇过脸去,自责地看向额娘。

额娘被扇了一巴掌,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对着阿玛行礼,告罪道:“妾身管教不严,请老爷恕罪。”

“你教出来的好孩子啊!都敢穿男装溜出去了。若被人知道了,乌雅氏的脸往哪儿搁!太后娘娘的脸往哪儿搁!”

乌雅婵媛缓缓低下头去,心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小人说,这个家快把人憋死了,还是赶紧跑出去透口气吧。

另一个小人说,外头的世界更危险,还是抱抱额娘,继续演个乖乖女吧。

“乌雅婵媛!出阁之前!你再不许离开府门半步!”

阿玛拂袖扬长而去,跪在地上的乌雅婵媛倔强地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只觉得绝望。

明明是同一片天空,凭什么她就不配肆意站在阳光之下呢。

*

紫禁城。

红墙黄瓦。

今日是满蒙大选,殿选的女子都出自上三旗大族,她们一个个都像小马驹似的昂着头,是骄傲的草原儿女。

乌雅婵媛穿了一身靛蓝色宫装,上绣百花图案,这是额娘给她选的,说是当年姑母能够被选中就是因为先帝喜欢蓝色。

乌雅婵媛终究是觉得选秀和自己没多大关系的,她才十四岁,还没准备好嫁作人妇呢。

走到体元殿前,随着队列中的女子一同行礼,却还是忍不住偷瞄了皇上一眼。

远远的,看不见相貌,只觉得十分威严,像阿玛训人时的模样。

报完名字,行完礼,太后姑母正准备开口,一个字都没说,只听见皇上说了句,“皇额娘,她还小。”

对对对,她年纪还小,不适宜入宫。

太后姑母并未再说什么,只听近处的公公高声喊道:“乌雅婵媛,撂牌子,赐花!”

乌雅婵媛几乎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回去时走在宫道上乐得笑不拢嘴,捧着手心里那朵做工精巧的绢花,忍不住看向这绝好的天空。

真好,她才不想被圈在这层层叠叠的宫墙之内,永远出不来呢。

站在宫门口等自家来接的马车,乌雅婵媛见到一旁穿着一身鲜艳颜色的富察姐姐似乎中选了,她那喜气洋洋的神态,引得周遭的小姐们都驻足上去恭贺。

后面出来的博尔济吉特氏也中选了,她神色淡淡的,从容又大方。婵媛也忍不住钦慕地点了点头,心想:这都是有权有势的大族啊,这么一比,她乌雅氏还真是排不上号。

不过,这样也好,她躲过一劫,不必栽到宫里去了。

有太后姑母作后台,皇后娘娘当表姐,想来日后议亲,她也能寻个捧着她,护着她的夫家。不说泼天富贵,至少也能平安美满。

*

落选的乌雅婵媛还是整日被闷在家里,除了日常里阿玛查她的功课,额娘检查她的舞艺琴技以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银枝帮她出去买东西解闷了。

“买到了吗!”

银枝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一边抚着胸口喘气,一边走过去将书递给小姐。

“可难买到了,小姐你都不知道,这书在棋盘街上有多紧俏。”

乌雅婵媛乐乐呵呵地摸了摸银枝的头,招呼她和自己一块儿坐下。

“这里头的故事可有意思了,上次我们出门时,那说书的大爷讲的就是这里头的故事呢。”

银枝像是突然想起来了,惊喜道:“想起来了!就是讲狐妖和女鬼的那本吗!”

婵媛猛地点头,一边翻开《聊斋志异》一边开始对银枝讲里面的故事。

蒲松龄寥寥数言,便能勾勒一个令人或惊恐、或沉思、或惊叹、或诡谲的世界。

故事里的女子很少是人的,或是女鬼,或是女妖,或是妓女,或是罗刹。若女子是人,大抵都是美得叫人心驰神往、勾了男子魂魄的女子。

一日日读到深夜,婵媛和银枝一日日讨论着故事里男女的爱恨嗔痴。

这小小闺房里的日子,似乎因为书里世界的广阔,而显得没有那么难熬了。

“小姐,这么多故事里,你最喜欢谁呀?”

婵媛细细思忖了一会儿,忽然淡淡地笑道:“是那个不愿认命的狐妖鸦头吧,她那么弱小,却又那么有决断,逃出妓院的时候,那么勇敢又有谋算。被抓回去,还扛下数年酷刑,对人也忠贞,对己也忠贞。这样的女子,即便是被打上狐媚妖孽的烙印,即便是下九流最低等的妓女,又如何?仍旧叫我钦佩不已。”

银枝高兴地看着自家小姐,咧开嘴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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