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温实初篇 笼(五)
清凉台的奴婢采苹是个细心手脚快的。
不一会儿就熬好了药来,流朱守在甄嬛身旁,将她抱着起来喝药。
采苹刚想要上手,温实初就赶到榻前,对她说道:“我来。”
流朱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默认了这件事。
温实初端着药躬着腰,一口一口给甄嬛喂进去,每喂一口心中都是自责与心疼,每喂一口却又感觉到幸福和温暖。
他曾在想象中无数次描摹过他和嬛妹妹婚后的小日子,她若病了,大抵就是流朱抱着她,自己给她喂药这样贴心的图景。
“吱吖”一声,门带入了风雪。
果郡王换了一身衣衫,披着件斗篷又返回来了。
温实初心里一顿,手中的碗握得更紧了些。
果郡王拍了拍采苹,让她空出一个位置来好让自己能近身探望甄嬛,温实初却敏锐地察觉到了。
“王爷,您怎么又来了?”
果郡王像是没听见似的,并不回答,温实初只能继续说道:“这儿有微臣,您就放心吧。”
男女有别,叔嫂有别,亲疏有别啊。
果郡王乐乐呵呵的,像是没有听出温实初的言外之意,反而说道:“什么时候温太医给娘子看完病,也给我瞧瞧,我这两日总是咳得厉害。”
温实初一愣,心想:啊?他就以病患的名头这么赖下了?
可转念一想,这清凉台是果郡王的地方,他想在哪里看病,似乎轮不到太医置喙。
温实初只能语重心长地继续劝他道:“王爷您不好好休息,病情反复,反而不利于身体。”
快走吧,快走吧。嬛妹妹有我守在身旁就够了。
果郡王一脸无辜天真地看了一眼流朱和采苹,笑道:“这不是大家都忙着呢吗?就我一个人闲着,我也过意不去。特意过来瞧一瞧。万一我不适,好歹太医就在身边。”
啊?
温实初一愣,眉头微微蹙起。
果郡王就这么牵强地赖下了?说自己病了离不了太医,就能和他形影不离地守在这里了?
温实初见果郡王是打发不走了,只能从流朱这里寻些好感,不至于叫流朱让果郡王感动,反而对果郡王的示好毫无防备了,对着流朱说道:“流朱姑娘,你已经守了大半夜了,快去休息一会儿吧。”
“也好,温大人,你也早些休息吧。若是你累病了,小姐可怎么办啊。”
温实初终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心想让流朱去休息,他便能顺理成章地在这儿彻夜照顾嬛妹妹了,明日嬛妹妹醒来,必定感动欣喜。
阿晋悄然瞥了温实初一眼,又与流朱对视了一下,流朱后知后觉地补充道:“我就在旁边将就一晚没事的,从小我就是这么照顾小姐的。温大人、王爷,你们快去歇着吧。”
果郡王突然着急起来,突然提议道:“这样吧,我也留在这里!我们三人轮流,大家彼此也好照顾。”
温实初的脸垮了下来,三人一同照顾,他不就只是个大夫了吗?体现不出他对嬛妹妹的情谊啊。
可流朱似乎并无异议,温实初只能拉起被子给嬛妹妹掖被角,没想到他的手却和果郡王撞到一起,两人尴尬对视之时,流朱打圆场般说道:“我来吧。”
最终,果郡王歇在里间的软榻上,流朱守候在床榻边,温实初只能在外间的椅子上坐着睡一会儿将就对付一夜。
“温大人!小姐醒了!快来啊!”
温实初一激灵,突然从梦中惊醒,抬眼便看见果郡王坐在床榻上,一脸笑意。
啊?
他怎么睡着了?嬛妹妹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果郡王!
怎么会这样......
温实初踉踉跄跄地走到床榻前,为嬛妹妹把脉,惊喜道:“是好了,是好了。”
甄嬛看到温实初和果郡王都在,求助似的看向流朱:“既然好了,我们快回去吧。”
果郡王亦是眉开眼笑,建议道:“身子还没好全,还得安心静养。清凉台少有人到访,是最好的所在了。”
温实初一听,忍住对果郡王这昭然若揭心思的鄙夷,赶紧附和甄嬛道:“其实,清凉台也未必好啊。”
流朱看着一脸虚弱的小姐,担心地劝说道:“小主身子这样不好,腾挪奔波起来,只怕......”
温实初无奈地低下头去,那种自恨无法帮上嬛妹妹的心情,又漫上胸腔。
果郡王一边附和“是啊是啊”,一边忍不住咳嗽起来,引起了甄嬛的注意。
“王爷情况似乎不大对,你且瞧瞧?”
温实初听到甄嬛的吩咐,心像是被刺了一下,仿佛他在这儿只是因为他是个大夫,而已。
“王爷是辛劳过度,又着了风寒,适而引起了发热。”
温实初一边回答甄嬛,一边瞥见旁边的果郡王扶着额,像是马上就要支应不住的样子,脑袋有些麻麻的。
“只要赶紧捂着被子睡一觉,我再开个疏散的方子喝下去,也就好了。”
温实初铁了心给果郡王拆台,果郡王也只能适时地放弃表演,一脸乖巧地答道:“有劳太医了。”
果郡王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发现房中一片静谧无人说话,只能自己站起来笑道:“看来我是得去睡一觉了,哈哈。”
温实初见果郡王走了,这才放下心来,刚准备坐到床榻上照料嬛妹妹,屁股还没沾上,只听她一句:“我这里不要紧,你去看看他吧。”
他?
嬛妹妹称呼果郡王为“他”?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关心那个他,还是要赶自己走?
温实初蹙眉冷静了一下,还是脱口问了出来,“你很关心他呀?”
他也不知怎么了,原本只是像心平气和地试探一句,一开口就变成带着阴阳怪气的埋怨,引得甄嬛不经意地翻了他一眼。
“果郡王为人仗义,如今又是这儿的东道主,拼死救了我。”
拼死?果郡王是拼死,他又何尝不是拼死?
昨夜雪地难行,黑灯瞎火,他若是不幸滑脚坠入山崖,嬛妹妹会不会也赞他一句“拼死”?
温实初想要劝告甄嬛一句他们身份有别,却被她打断道:“我不过是寻常问候两句而已。你连日照顾我也很辛苦,你也赶紧去歇歇吧。”
温实初最终还是没有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口,但愿她如自己所言,只是寻常问候,别无他想。
*
隔日,温实初返回城中向上司告假,然后又紧赶慢赶地返回清凉台。
白日里远远看见皇上的仪仗在前头,吓得他三魂丢两魂半。
看到皇上銮驾的方向是往清凉台去的,温实初着实不敢再往前走了,吓得蹲在半山腰,捏着手中的药箱瑟瑟发抖。
这可怎么办?若是皇上发现甄嬛、哪怕只是流朱在清凉台,果郡王和甄嬛就全完了。
他只要不去,一时半会儿就追究不到他头上,他还能保住自己这条命和温家。
阳光照耀在厚实的雪上,反射出一层刺眼的光,温实初抱着医药箱一步都不敢走,只敢躲在树丛中静静听雪化下滴滴答答的声音。
温实初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皇帝的仪仗,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皇上离开了,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试探着绕路继续往清凉台赶路,一到院子外头就看见萱嫔娘娘才刚刚离开,走进暖轿里。
萱嫔怎么比皇上走得迟?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温实初悄悄去了侧门,采蓝给他开门放他进去,一进正殿只见果郡王神色慌乱而伤心,嬛妹妹哭得惹人爱怜。
“连日来,多有叨扰,我们即刻就会搬去凌云峰禅房,多谢王爷。”
温实初定睛看向果郡王,忽然意识到,萱嫔可能是真的发现了甄嬛在此的事儿。
可她是嬛妹妹的好姐妹,定然是不会将此事报给皇上,将他们一船人都拖下水的。
温实初不禁庆幸,幸好是萱嫔撞破,否则嬛妹妹只怕真要跌入果郡王温柔体贴的美男陷阱里去了。
他跟着站出来附和嬛妹妹道:“是啊,此地不宜久留。又是王爷的地方,到底是不便的。”
果郡王看着温实初如此帮衬甄嬛说话,只是暗暗地攥紧拳头,转过身去。
*
温实初知道了萱嫔撞破清凉台的事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她告诉了皇上,害了嬛妹妹。
一日过去了,风平浪静,一旬过去了,还是无事发生。
温实初终于放心了,看来,萱嫔真的与嬛妹妹情谊深厚,敢为她瞒下如此大事。
从前在太医院,总见费叔奕照拂萱常在身体时颇有怨言,以为她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如今看来,倒是个心肠柔软的人。
没过多久,宫里来了旨意,说是萱嫔有孕向皇上提议了由他回宫保胎。
温实初大喜过望,他在宫外做了两年采办的活计,从个大夫混成了一个督办,如何不气馁呢。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做这事的料儿,常有人浑水摸鱼想要贿赂他偷换药材,可温实初坚持本心不愿做这下作之事,以至于上上下下人缘差,做事也频频遇阻,心里十分不痛快。
到底,替人诊脉看病,才是他为医的初衷。
如今有机会再回太医院,他还能继续与好友费叔奕同僚共事,又能看那些外头寻也寻不得的古书医方了!
萱嫔性子随和,对上对下都进退有度,是皇上偏宠的妃子,从来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伺候她倒也轻松。
春暖花开,温实初趁着轮休,带着一些春日滋补的药材去凌云峰看望甄嬛。
一到禅房,温实初看见了穿着一身娇俏汉女服饰的甄嬛。
她和果郡王在一起,两人靠得那么近。果郡王坐着,嬛妹妹依偎在他身旁,果郡王在画她的画像,嬛妹妹提笔再绘。
两人对视含情脉脉,周遭尽是甜腻的气息。
温实初站在门口,一时进退两难,心如刀割,可他们二人竟无一人注意到他,更让他觉得窒息。
“咳咳。”
温实初不得不清了清嗓子,甄嬛这才注意到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来啦?”
“我来得不巧。”
温实初提着药箱只想走,他不敢再看甄嬛一眼,心里更是厌恶果郡王。
“无妨。”
听到嬛妹妹语气中的挽留之意,温实初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想听听她如何说。
“允礼,他,不是外人。”
温实初觉得自己一口血几乎要从喉头涌出,恨自己为何要留下听如此伤人的话。
“允礼?”
温实初从未如此气恼过,他像是逃跑一般匆匆离开禅房,一路走到外院,才被追出来的甄嬛叫住。
“你曾经对我说,你对男女之情已经绝望了!你也曾经说过,你要忘掉一切与宫中有牵连的人!可是,如今的果郡王呢!这你又怎么说!”
温实初不敢看甄嬛,他气得头脑发昏,只有一腔怒火想要发泄。他是气恼自己无法成为嬛妹妹依赖之人,他更气恼嬛妹妹又一次被这宫门王府里的男子骗得团团转。
她和果郡王在一起,就能得到一心人了吗?且不说果郡王身有婚约无法推脱,他作为一个王爷,是绝不可能一生只娶一人的!
“曾经,我是如此说过。”
甄嬛语气哀婉,带着几分示弱。
温实初脱口质问道:“曾经?”
“曾经说的话就不算了吗!”
甄嬛看向天上变幻莫测的云彩,无奈地叹息道:“世事变化我们常常始料不及,曾经并不能把它当做永远。”
可是她明明开口向他要过“永远”,他是为了她,才把“永远”的这条路走到了现在。
她的曾经不能当成永远,那他的永远呢?
他的永远必须成为曾经吗?
“曾经我是不谙世事的甄嬛,可那都已经是曾经了。即便我多么希望她不要过去,可那终究还是过去了。”
温实初那个滚烫的心骤然凉了下来,只觉得甄嬛字字句句都在为她自己开脱,不禁第一次在甄嬛面前喊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只跟我说!你,和果郡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甄嬛被逼迫地低下头,略带歉疚地答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仅此而已。”
温实初实在忍不了了,他暴怒地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甄嬛,只觉得自己不认识她了。
这还是甄嬛吗?还是他的嬛妹妹吗?她为何变得如此陌生?
“好啊。事到如今,你才肯和我说实话。”
温实初忍着钻心之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崩溃地问道:“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甄嬛则是十分坦然,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淡定严肃的神态面对温实初。
“你想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对男女之情绝望,因为我对我的人生绝望。是允礼,是他给了我一点希望,给了我一些活下去的理由。”
甄嬛脸上温柔又从容的表情像极了小时候在湖心泛舟的样子,温实初骤然发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她了。
温实初痛心疾首地提醒道:“可是,你和他在一起,以后要吃的苦头,只怕不会少!”
“我受苦,他也受苦,我既然愿意跟随他,自然是想好了会遇到些什么。你怕我所受的辛苦和委屈,于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温实初冷哼一声,撇过脸去,喃喃道:“心甘情愿,好一个心甘情愿......可我对你,也是心甘情愿的呀......”
温实初忍着泪看向甄嬛,她微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在看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那是不一样的。你对我好,我铭感五内。可我与他,是两情相悦。哪怕我选择允礼是一个错误,我也宁愿一错到底。永不后悔。”
好一个一错到底,好一个永不后悔。
温实初冷哼一声,想要离开,此时甄嬛再次开口向他询问道:“说心里话,你是觉得和我在一起要紧,还是我真心安乐要紧?”
温实初犹豫了,但他不想被甄嬛绑架,尤其是此刻,他想把自己赤裸裸地剖白给甄嬛看。
“说心里话,一直以来,我都希望能够真正地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在梦里都知道,你根本不喜欢我!”
温实初压抑着哭腔和哽咽,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不会真正地开怀喜乐。”
温实初自嘲地“呵呵”了一声,转过身去,叹道:“还是你真正的安乐,更重要些吧。”
他抬脚离开,听到身后一句“谢谢你,实初哥哥”,心凉得如置数九寒冬,再也没了知觉。
实初哥哥。
希望这个词,永远消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