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允礼篇 雄兔脚扑朔
“你是个男子,怎么可以喜欢和兔子玩呢!”
四岁的允礼看向腕上停着一只鹰隼的九哥,傻乎乎地答道:“这是一只雄兔。九哥腕上的却是一只雌鹰啊……”
允禟龇牙对着年幼的弟弟一笑,“那是因为雌鹰有了崽,比雄鹰更残暴。强不分公母。”
允礼抱起草地上的兔子,也乐呵呵一笑,“柔也不分雌雄。”
*
皇上怒目圆睁,少有地对允礼威严。
“十七阿哥!你的兔子不能留了!”
允礼抱着自己的兔子看向九哥,委屈得说不出话来,可皇阿玛这一次是真的不疼他了。
“九阿哥九岁那年,随朕围场打猎,亲自猎杀一只虎仔。你作为朕的儿子,应该以兄长为榜样!”
兔子惊恐地缩在他的怀里,皇阿玛身边的李公公一脸为难地走到他跟前。
第一次,他觉得慈祥的李公公面目狰狞,既高大又恐怖。
“不,它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九哥可以饲鹰,儿臣不能养兔!”
皇上恨这个平日里最宠爱的小儿子一点儿不开窍,指着允礼气得说不出话来。
“皇阿玛。十七弟,不过是养只兔子来玩,不算什么。兔子养久了有感情,自然舍不得。十七弟还小,长大了自然习武骑射不会差的。”
允礼看向后背宽阔的四哥躬身挡在他的身前,忽然感动和委屈一起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但他知道,他是皇子,决不能落泪,生生咬着唇把眼泪咽了回去。
允礼赶紧学着四哥的样子躬身对皇上说道:“儿臣会苦练骑射,绝不会让皇阿玛失望。请皇阿玛不要带走儿臣的兔子。”
四阿哥看到小小的允礼急得眼睛通红,泪水盈满眼眶,继续替他求情道:“心爱之物生生失去,十七弟会伤心的,儿臣不愿见幼弟为此悲恸。”
皇上震动地看向面前恭顺的两个儿子,又冷漠地看向一旁说允礼养兔不妥的九阿哥,突然释然一笑,“兄弟友悌。四阿哥很为幼弟着想啊。罢了,十七阿哥喜欢,便养着吧。”
见皇阿玛走了,允礼高兴地差点儿跳起来,用手抚了抚兔子的后背,感恩地看向为他说话的四哥。
“多谢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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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皇上最宠爱的舒妃的儿子长大,允礼知道不争就是保全自己和额娘最好的法子。
他喜欢书画诗词、喜欢歌唱、喜欢吹笛、喜欢跳舞。
不过额娘说过,男子不能歌唱、也不能舞蹈,那都是女子才能做的事,所以他只得欣赏罢了。
总之,允礼时常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是孤独的。
他就像这世上唯一一只雄兔子,看着身边豺狼虎豹厮杀,看着雄鹰展翅、烈马奔腾。他害怕极了,越长大越怕旁人发现他是一只兔子,所以他也长出牙,他也磨爪子,痛苦地去学习和“擅长”那些根本不喜欢的东西。
逐渐的,他再也没有那种自己是兔子的感觉了,他也獠牙锋利,他也爪子尖锐。
不过四哥懂他,常对他说“十七弟,你这样就很好”。
他私心里很希望四哥能成为皇帝,因为四哥一定不会拿兄长的身份压他,也不会强迫他做不喜欢的事。四哥得了好的字帖和美人图总会拉着他一起看,下棋赏花也会叫上他。
后来,四哥真的成了皇帝,还封他为果郡王。
*
温宜生辰,是额娘入宫的日子。
允礼从小便见额娘会在这一日独自落泪,久久惆怅不能释怀。他明白,纵使额娘盛时宠冠六宫,在这深宫之中从没有过真正的“开心颜”。
欢乐与团聚都是九州清晏里皇兄和他的娇妻美妾的。
允礼任性地不想在那热闹场合里久待,寂寞往往在这种觥筹交错的喧嚣里更刺痛人。
他站在山坡上,远望着盛开着荷花的池塘,一边饮酒一边感慨。
突然,她走进了他的视线。
他记得。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除夕雪夜倚梅园中,他在梅花枝头摘下了她的小像,可惜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封号和位份是皇兄所赐,为她烙上“皇家”的标记。而她的闺名,他永远无缘知晓。
她和皇兄身边那些谄媚讨好的木头美人不同,她径直往池塘边走去,坐在石墩上,许是看红鱼吧。池子里养了好些锦鲤,金色的、红色的、黑花的,很好看。
没想到她缓缓蹲下身子,脱了鞋袜。
这样大胆的女子,他是第一次见。允礼想要背过身去,却在想要转身的一瞬听到了银铃似的笑声。
那是发自内心的自在和快乐,是他以为深宫女人永远不会拥有的“开心颜”。
允礼犹豫了,定住了,看着她扑棱着脚丫子,水声灵动,他也忍不住笑起来,刚刚心中的烦闷和孤寂登时一扫而空。
随着她的团扇将水花扬起,一瞬间,中午的阳光下允礼看见一道转瞬即逝的彩虹。
那光影扑朔梦幻,美得让他移不开眼。
这样离经叛道的女子,让他略略找到了一丝知己的感觉,她也不是随处可见的那种“贤良淑德”的女子。
“啊!”
允礼听见她一声惊呼,蹙眉一愣,麻利跳下坡,一把拉住她的手,和她的侍女一起将差点儿落水的她拖拽上来。
见到她惊慌失措地遮着脚躲在侍女身后,允礼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为了救人,他把所有的礼仪规矩全忘到了脑后。
可......看都看了,他也不能装作没看见吧?岂非更加像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了?
“你躲开!”
她的侍女凶巴巴的,一胳膊肘把他推得一个踉跄。这么嚣张跋扈的侍女,允礼也是第一次见。
允礼顿时乐了,笑道:“自己都成落汤鸡了,你还顾别人?”
打趣着她们主仆二人,允礼第一次觉得这宫里不似往日那般沉闷肃穆了,反倒很有意思。
“你谁啊!大胆无礼!”
那侍女咄咄逼人,在这宫里不认识的人就敢随便得罪,还真是把脑袋瓜子提在手上护着她家小主,太有趣了。
允礼生出了几分逗弄她们二人的心思,既然那侍女说他大胆无礼,他就再出格些。
一会儿到了宴席上,那小丫头要知道自个儿得罪是个王爷,只怕晚上要吓得睡不着觉。允礼想到她们过会儿会有的五颜六色的搞笑表情,就觉得好玩。
“李后主有言,缥色玉柔擎,来称赞佳人的皮肤白皙,所言果然不虚。可是我看不如用缥色玉纤纤,更见玉足的雪白纤细之妙!”
果然,允礼如此一说,她们俩脸色变得既错愕又惊恐,那小主慌乱得脸颊绯红。
“快去帮我把鞋穿上。”
允礼心里乐死了,看着那小主眼眶里湿漉漉的,一边穿鞋一边眼红得要急哭了,像极了他小时候养得那只小兔子。
一瞬,允礼想起了这座宫殿的冰冷,忍不住失意地饮了一口酒。
“王爷请自重。”
允礼一愣,虽说两人只有一步之遥,却因为这一句话仿佛隔了山海之远。
她知道他是谁?
允礼忽然觉得了无趣味。他本以为,互相不认识,两个人说话就不必有负担,没想到,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你没见过我,怎知我是果郡王?”
允礼有些不服气地问道,没想到她的神色里竟然露出些许得意,骄傲得不可一世。
“宫中除了果郡王,试问谁会一管长笛不离身,谁能饮得西域进贡的玫瑰醉,又有谁敢在宫中如此不拘?”
允礼笑了。
她好聪明,见微知着。她好胆大,竟然敢斥他无拘?皇兄都说“他这样就很好”,她竟然像额娘一样教训他?
从小到大,这么厉害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我身上的酒味很重吗?失仪了。”允礼拱手向她赔罪,纵使知道他身为王爷,根本不必对她如此毕恭毕敬。
“你是皇兄的新宠?”
允礼故意试探,他想知道她是谁。
她身旁的侍女果然耐不住性子,怒道:“这是莞贵人!”
莞贵人......允礼若有所思,心里忽然流出一丝失落。
对啊,她是皇兄的。
*
七夕夜宴。
桐花台。
这是皇阿玛赐给额娘的,如今已成断壁残垣。
允礼记得小时候,额娘曾在这儿为皇阿玛跳舞,柔美洒脱,那样子美极了。可惜这都已经成了过往,皇阿玛去了,额娘常伴青灯古佛,那样的意气风发再也不会有了。
他惆怅迷惘,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却发现上头有人。
又是她?
允礼乐了,怎么又是她?回回都能贸然闯进他的视线,还回回都在他最失意寂寞之时。
她像是刻意佯装在赏花一般,走到一旁捻起台角的小花轻轻嗅闻,像是一只蝴蝶,误入了一片鲜花凋零的花园。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吗?”
“谁!”
黑暗中,两人隔着一段距离,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容。
她被他吓到了,慌张地寻觅,旗头上的珠穗都差点儿打到脸上。
闺秀们总是一派正经规矩的模样,鲜少露出如此像活人的一面,允礼每次在她身上瞧见“生机”都觉得心里都痒痒的,仿佛是春日青嫩的草尖破土而出。
“宫中夜宴欢聚,莞贵人怎么出来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想说辞,然后答道:“今夜是七夕,自然是月色更动人了。”
啊?
允礼看向天空中那弯月儿,努力憋住笑,不知道这样的月色哪里动人。不过她不愿说自己离席来此的原因,他也不便追问。
允礼发现面前的莞贵人倒是风雅,既通诗词、又博文广知。他本想“考考”她,可认得这不常见的小花,没想到她不仅认识,而且还颇有见解,当真令他意外。
允礼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倾慕之情,正在一点一点占据他的理智,故意说道:“天家富贵之夜,贵人与小王避世于此,倒显得不合时宜了。”
他有些退缩,他怕自己越陷越深,提醒他们二人相遇的“不合”之处。
“我一向短视,眼前只见小小夕颜而已。”
允礼看着她愣住了,她竟然并未将他们之间的身份不合放在心上?
此刻,仿佛他们是两个没有身份的人,仅仅因为月色、因为夕颜、因为此时的心情,恰好相遇。
这种毫无枷锁、毫无桎梏、毫无顾忌的自在,让他一瞬醍醐灌顶。
这就是他想要的人生。她身为女子都敢不在乎,他都是一个男子还不敢,岂非太过扭捏怯懦了?
允礼看着如今盛宠的她,不禁想起自己的额娘,感慨道:“帝王少有情爱,若有,也是不能见光,被世人接受的事情。就像夕颜,只开一夜的花。”
他知道她对皇兄有心,却也知道她越是这般如此走入迷局,将来越是会心伤。
他不忍看她心伤,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允礼忽然想:他是不是仍旧保护不了他的兔子?即便是如此娇柔弱小的生命,他也无力保护。
因为“皇上”二字,永远压在他的头上。
曾经是父亲之命不可违抗,如今是兄长之尊不可触犯。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让他看似拥有很多,实则什么都是没有的。
*
通往凌云峰的山路,风雪未停。
她快死了。
允礼看着她冻得苍白的脸,绝望地想:他要救她!他不能放任她死去。即便知道救她这件事会让两个人都引火烧身,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从前她在宫里,他眼见着她被皇兄伤得体无完肤却什么都做不了。
如今在宫外,他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吗?
他要尽力一试,他要靠自己救他的兔子!
他不顾一切地将她带回清凉台,他不怕旁人眼光地请来了温实初。
夜晚,他躺在雪地里将浑身冻得冰凉,然后折返房中,抱起浑身滚烫的她。
允礼一边拢紧她,一边痛苦地闭上眼睛。
老天爷啊,如果她真的会死,请让她死在我的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无力抓住你,我无力救你于那黑暗深宫,还无力救你于这苦难人世。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了......”
允礼喃喃着,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
他哭了。
纵使世人都说男子不可落泪,他还是忍不住,他觉得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
通往雁鸣关的路,风沙肆虐。
他快死了。
允礼一手抓着缰绳,一手被她紧紧抓着。这一次,她终于不再把他推开了,她终于坦诚地面对本心,她像是怕永远失去他似的紧紧抓着他。
他很高兴。
因为他见到了最初怒斥他不拘的嬛儿。她的眼神坚定、言语豪放,说出他想都没想过的事:她要杀了摩格。
她鲜活起来了。同是一无所有,她却不再是凌云峰上只能依靠他的女子。
如此想来,他救下嬛儿就仿佛救了一只翅膀受伤的鹰,像九哥那样让她停在自己的腕上,饲养她、驯服她、圈禁她……
原来她一直是雌鹰,是展翅高飞的那一种,也是凶狠高傲的那一种。他反而是白兔,一向怯懦退缩,纠结迟疑。
他若早如她这般敢想敢为,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么多事,他会在凌云峰定情的那一天就带她远走高飞。
今天,他更加爱她,更加不后悔爱她了。
在他心中,她是这普天之下最奇的女子,无视规矩也好,胆大妄为也罢,都是最可爱的。
背上的箭扎得他意识模糊,忍着口中的血,他不想再拖累她了。
还有五里路,他的嬛儿独自策马奔回,还能留住性命,还能再次展翅。
允礼猛地松手,深情地望着嬛儿,轻轻叹道:“好想和你再看一次夕颜。”
哪怕是只开一夜的花。
重重地落在草地上,允礼看向这仿佛离自己很近的月儿和星空,痛快地扬起嘴角。
他愿做雄兔,她来做雌鹰。
就算被她捕猎抓住、吃干抹净,他也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