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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风息沙平,残旗斜插,如血暮霞漫涂于昏黄天际,这是距天门关战场数十里的后方,原是辎重后营,但如今也因安军的追杀而尸横遍野。

浑身是血的萧将军拖着伤腿,拄着半截“梧”字旗杆踉跄地走在尸首堆里。他颤抖着翻开一个个尸首,试图寻找哪怕一个跟他一样幸存下来的活人,却只得到越积越多的绝望。他拄着旗杆半跪在地,四下寻望着,声音里已带了哭腔,“……还有人吗?还有人吗?”

回答他的却只有一片死寂。

突然,似是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他低头看去,便见一只染血的手正捉着他的脚腕。他吓得惊叫一声,跌倒在地。

便见又有一只手伸出来,随即死人堆隆起个插着羽箭背着行军锅的脊背,一个人形慢慢从尸首堆里爬了出来。

萧将军惊惧地后退着,想叫却吓得叫不出声。

那人爬出来后,懒散的眉眼向着将军一撇,小声提醒:“小声点,别把打扫战场的人引过来。”便自行挪动尸首,腾了块地方坐下,一根一根地拔着背上的羽箭。

他身量修长,年约三十,满脸脏污,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该有的模样。然而周身却透出些难言的懒散之态,令人辨不明他的身份与阅历。

萧将军惊疑地盯着他,问:“你是谁?”

那人眼皮都不抬,信口答道:“龙骧骑的伙头军。”

萧将军猛然明白过来,“……你刚才在装死?!”

那人耳尖一动,懒散的眼神便凌厉起来。突然就把萧将军按在地上,做了个“嘘”的手势,拉过一具尸体的手臂挡住两人,就地装死。

萧将军正要反抗,忽听到马息与人声。这才知道有人靠近,连忙屏息噤声。

便有两个安军骑兵带着四个步兵走来,他们已搜刮了不少尸首,步从背上的口袋装得满满当当,就连骑兵的马鞍上也悬了几条从尸首身上解来的金蹀躞。

几人扫视一圈,便有士兵道,“我刚才真的听到有人说话……”

骑兵操起长矛,“总有几个没死透的——”一矛头刺下去,挑起一具尸首甩到一旁。另一个骑兵也拔出剑来。

步兵会意,纷纷丢下布袋,操起刀剑挨个给尸首补刀。

萧将军闭眼装死,听那补刀声越来越近,整个人也越来越紧张,牙关都开始打战。他几乎就要跳起来逃跑时,忽觉穴道被人戳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僵住。他难以置信地转动眼珠,用余光打量身旁之人,只见那人依旧若无其事地闭目装死。萧将军惊恐绝望,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不瞑目时,忽见那人耳尖又一动。

——操矛的骑兵从旁边一具尸首上拔出长矛,正要向他们刺来。

却忽有一道明光一晃——却是那人微拨剑刃,反光耀花了骑兵胯下的骏马。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其中,持剑的那个骑兵未及牵住缰绳,翻身摔下马来。

电光火石之间,那人已弹身而起。只一剑挥出,四个冲上来包围他的步兵便全数喉部中剑倒地。持剑的骑兵连忙爬起身来,架起连珠机弩向那人射去。那人捡起地上的旗杆一挥,骑兵就被带得手臂一转,手中弩箭也射偏了方向,将和对面那个正要发射连珠机弩助战的操矛骑兵互相射成了刺猬。

一切只在眨眼之间。

躺在地上的萧将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人的身影,那人已再次恢复了散漫的模样,揉着腰抽冷气,“嘶,好疼。”

他上前摸出敌军身上的葫芦,喝了几口水,又顺便洗了把脸,耙了耙散乱的头发。那脸上脏污洗去,露出的是一副修眉俊目的好容貌。有那么一瞬间,那削金凿玉般的侧脸映照在北地风沙粗粝的落日下,似是透出一股历尽千帆的沧桑。

然而再回过头来,给将军揭开穴道拉他起身时,却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散漫模样。

将军盯着他,总觉得这人似曾相识,难以置信的呢喃:“你……你有这样的身手,怎么会才是个伙头军?”却忽地醒悟过来,“不对,我认识你——你是宁远舟!六道堂的宁远舟!”

宁远舟懒洋洋地拉过一匹马,“萧将军好记性,不过就不用代我跟皇后娘娘问好了。”

他翻身上马,拨转马头要走,将军忙问:“你要去哪?”

宁远舟散漫地笑道:“忘啦?我已经死了。”

萧将军连忙去拦住他:“不许走!你不能当逃兵!你现在就跟我回去,我们聚拢余部,齐心合力……”

“齐心合力干嘛?圣上不是都已经凉了吗?”

“你大胆!”

宁远舟叹了口气,抬手一指背上:“看看这儿。我中的箭,是从背后射来的。”

萧将军猛地一愣。

——背后的,是自己人。梧国内,有人要趁这一战要宁远舟的性命。

“安国人想杀我们,”宁远舟看了眼满地尸首,才又看向萧将军。萧将军这才看清,那眼中懒散确为历尽千帆之后的燃烧殆尽的余灰。称之为懒散亦可,称之为想通亦无不可。宁远舟道:“圣上战前听信内侍骄奢轻敌,战时全无章法阵法混乱,同样也是在杀我们。萧将军,你要对圣上忠孝,那是您的事。可我不欠大梧什么。我已经不想玩了,你懂吗?”

将军还待再言,宁远舟突然脸色一板,拔剑直刺他的面门。

将军大惊,跌坐在地。

不料宁远舟只是还剑于鞘,一笑:“吓你的。”

他拨转马头,一夹马肚,策马而去。

暮色渐渐浸染大地,只黄沙尽头的天际残存一线余晖。余晖中宁远舟的跨马远去的背影洒脱又寂寥。他在马背上的褡裢里摸索着,最终摸出个酒葫芦。他欣慰地一笑,仰头抿了口酒。在日落前的最后一点光晕中,漫声唱道:“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萧将军目送他离去,只觉恍若在梦中。

不知何处钟声响起,将军醒过神来,再欲找寻时,那跨马而去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景阳钟声里,两侧楼墙高耸的漫漫宫道上,梧国天子梧帝的弟弟,于梧帝远征时受命监理国政的丹阳王杨行健,正在内侍的引导下疾行着。

这位亲王自幼便以聪慧俊朗著称,在先帝朝曾是最被看好的皇子,却因种种缘由未能继承大统。皇位旁落时他不曾有怨言和异色。如今才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骤然遭逢剧变,也同样未曾显露悲喜。

此刻行在路上,听得身后一声呼唤“殿下”,便停住脚步回过头去。等看清来人,便拱手为礼:“章相。”

正趋步赶来之人约四五十岁的年纪,紫袍金带,生得老成精明,正是执掌梧国朝政多年的权相章崧。他抱病离朝不过月余,此刻行止之间犹然带些疲病神色,却是紧赶慢赶地追上前来。而他身后跟着的便是赵季。

赵季已示意所有宫人都随他远退至一边。

章崧终于赶上了丹阳王,也不拐弯抹角,直入正题道:“殿下,臣匆匆前来,就是想赶在朝会之前,要您一句准话。圣上若是真有个万一,大位应属何人?”

丹阳王面露忧戚,道:“圣上乃天佑之人,怎会轻易……”

章崧打断他:“这里只有你我两人,就不必说这些官样文章了吧?当年先皇驾崩,三位皇子都非嫡出,圣上居长,但三兄弟中,您的才智才是最佳,臣最终并没有拥立你,就是因为臣更需要一个不够聪明、容易控制的皇帝。可这一年,臣觉得当初的选择错了。咱们这位圣上,实在是不堪大用,为了从老臣手中夺回大权,竟然联合阉党,趁臣抱病之机,私自宣布御驾亲征。呵,败了也好,朝堂之上,也该换个明君了。”

他语出惊人。然而如此大逆不道之词,素有聪慧友孝之名的丹阳王却无片言驳斥。

只神色一动,抬眼看向章崧。

章崧也盯着丹阳王,“何况圣上对您也不怎么信任。临行之前,虽请殿下监国,但调兵的虎符却仍然在臣手中保管。既然如此,殿下何不与微臣做个交易呢?”他微微倾身向前,声音一沉,“只要以后臣能继续做朝中领袖,定会全力助您在呆会儿的朝会上承继大统……”

丹阳王眼皮一动,还未回答,便听远处赵季清咳一声。

两人同时抬头,见几位大臣出现在宫道尽头,立刻各自袖手分开。

大殿之上,天子宝座空悬,丹阳王坐在宝座旁的一张椅子上,面无表情地听朝臣议事。

前线溃败、天子蒙难的消息传开,文武百官无不人心惶惶。要以说来,天门关南这一会战,本就起自天子一意孤行。究竟战胜如何、战败又如何,竟无人先有预案。何况是如此惨败?此刻无人敢擅自建言,都纷纷把目光投向站在首位的章崧。

章崧也并未礼让,出列道:“……先帝驾崩,安国又大军压境,国不可一日无主,先帝临行之前,亲口指定由丹阳王监国,故丹阳王应即刻继位,以安天下!”

他开口便称“先帝”,朝中霎时便议论纷纷。章崧的门生故吏纷纷出列附和,然而远征的皇帝却也并非没有忠臣,立刻愤怒地出言反驳,“事关帝位,怎可草率?圣上驾崩只是传言,并无实证,尔等怎可……”

一时间争得不可开交。

丹阳王却始终平静,不发一语。

章崧皱了皱眉,“殿下,您怎么看?”

朝臣也纷纷看过去,等着丹阳王决断。

丹阳王似有为难,迟疑道:“先帝既已蒙难……”

却忽有清亮的女声自殿外传来,打断了他的话,“圣上尚安,谁敢妄呼先帝?”

百官回头,先见凤冠博鬓,随即便是年轻苍白却沉静威严的面容——竟是皇后亲自驾临了。百官连忙垂首躬身,丹阳王也立刻从座上起身相迎。

皇后不过二十余许,清端华贵的她在百官恭敬等待中,扶着女官的手一步步踏上云龙金阶,走进大殿。

她昂首自大殿中央穿过,踏上御台,回过身面朝百官,领受朝拜。仪态从容而镇定,然而无人察觉之处,轻轻握起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梧国皇后萧妍出身世家,她一露面,不肯依附章崧的朝臣立刻便也有了主心骨,纷纷面露喜色。

章崧亦不能咄咄逼人,只问:“娘娘何出此言?”

萧妍将手中的密信掷给他,“本宫的堂兄萧明此次也随圣上出征,这是本宫刚刚收到的密信,信中说道圣上虽败,却性命无忧,如今正暂居安国军中为客。”

天子还活着。天子被俘了——这消息甚至比天子战死更为深远。

一时间朝臣哗然,纷纷看向章崧手中密信。

章崧看完信,默然无言。

立刻便有老臣出列,迫不及待地否决了章崧先前提案,“既然圣躬尚在,新君之事,就不必再议!”

此为君臣大义,朝臣们纷纷点头。

萧妍见状,也轻轻松了口气。

章崧却缓缓摇头,“不妥。圣躬安好,固是大喜。但是圣上既已落入敌手,以安国的狼子野心,便定会以圣上为质发难!”他看也不看御台上的萧妍,只环顾四周,逼问众臣,“若安军以圣上性命要胁我大梧举国投降,我等应还是不应?”

众臣无不一惊,萧妍也不由攥紧了手心。

“所以,只有让安国得知大梧另有新主,他们扣住圣上已无利可图……”章崧拱手北向,“我等才能有机会安全迎回圣上!”

朝臣都是一愣,片刻之后,渐渐有人点头。纵使有拒绝响应者,却也说不出更为周全稳妥的策略,在章崧目光质问下,也只能纷纷点头或是沉默避让。

待堂上几乎所有人都或响应或默许之后,章崧便看向丹阳王。

——有朝臣支持,有丹阳王定论,一个萧妍,纵有皇后之名又能改变什么?他们的交易依旧可行。

然而丹阳王仿佛没看到一样,一言不发。

章崧越发皱眉,正想再说什么。丹陛之上皇后却忽然开口,“你们想拥立丹阳王?怎么不问问本宫的意思?”

章崧当即打断她,跪地请命,“请皇后为百姓计,为苍生计,为圣上计,速迎丹阳王继位,勿使安国有可乘之机!”

他占住了大义,是请命,却也是威逼。

朝臣也纷纷跟着跪地,附和道:“请皇后为百姓计,为苍生计!”

萧妍不怒反笑,“好啊,圣上尚在,你们就逼起宫来了。”

朝臣们无话可说,纷纷低头。

萧妍垂眸,轻抚小腹。这才再度看向群臣道:“太医院医正三日前判定,本宫已经有了身孕了。”

她声调徐缓,语气甚至比先前更轻柔些。却如投巨石入池塘,霎时间满殿哗然。章崧一时间甚至忘了避讳,惊诧地抬头看向她。

而萧妍则转向了始终一言不发的丹阳王,诘问丹阳王:“丹阳王,当初你与圣上在内书房读书之时,先帝亲口教授的‘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您应该还没忘吧?如今圣上蒙尘,不知王弟身为宗室表率,可否替圣上、还有本宫腹中的皇子,看好这张龙椅?”

章崧以君国大义威逼于她,她便同样以孝悌之伦诘问丹阳王。端看丹阳王敢不敢做这个不忠不孝之人。

纵使章崧,也不由在心底替这女子暗赞一声。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萧妍眼神中含着无比的压迫力,手却不觉攥紧了衣襟。

丹阳王回视着她,良友对视之后,才躬身一礼,回道:“臣自当谨勉勤慎,不负圣上当初离京所托。”

朝中再次哗然。

萧妍终于松了口气,丹阳王却又不徐不急地问道:“不过,娘娘怎么断定您腹中的一定是皇子呢?”

众人皆是一愕,萧妍也一时结舌,不知该如何应对。

章崧眼神一动,当即上前一步,“国家危难之时,皇后有孕,实乃我大梧之喜!以臣之计,不如保持现状,仍以丹阳王监国,待娘娘生育之后,视男女而定国统。”

先前不肯依附章崧的老臣都有些愕然,不料他为何突然倒戈,却也立刻抓住时机,“臣等附议。”

章崧的党羽也纷纷高声附议。

局面便在章崧一言之间彻底扭转。

萧妍后退一步,亦不知是终于松了口气,还是越发忧心前路艰难。

马车车厢里,章崧靠坐在正位上,略松了松肩膀,扫去因这一日的奔波而起的疲劳。

赵季侍坐在他身侧,恭敬地奉上茶水。

章崧从容领受这位六道堂副堂主的服侍,徐徐啜了口茶水,才冷笑道,“想玩别人劝进,自己无奈从之的把戏,他还嫩了点。不接我的话,无视我的示好,无非是觉得皇位非他莫属,不用承我的情也能登基,以后就不用再受我挟制而已。呵,如今有了更好的选择,冷冷他也好。”

赵季连忙逢迎,道:“没错。皇后为了保住儿子的皇位,自然也会全力跟您合作。”

章崧闭目养神,似有疑惑:“不过,圣上失陷,为何消息是从萧明那传来,你们六道堂那边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按说六道堂有天道,专门负责护卫天子安全。纵使前线天道道众悉数战死,也还有潜伏在边境的畜生道能搜集传递情报。该是最先得到消息、也该是掌控机密最多的那个。

若非如此,章崧也不至于得到传信后,立刻便去同丹阳王交易。

赵季一怔,掩饰道:“这个,畜生道这几日一直没传来消息,想必是偷懒了,下官这就……”

章崧猛地睁眼,眼中精光四射,审视着赵季,“这几日一直没传来消息?!畜生道的消息向来是每两日一上报,你接管六道堂这么久了,居然还没弄清楚?”

赵季一窒,匆忙跪下,“下官该死!”

章崧瞪着他,见赵季分明没有意识到他真正的该死之处,没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打压宁远舟让他掌控六道堂。想到自己竟把这么个蠢材提拔到这么机要的位子上,章崧不由急火攻心。却也不值为此等蠢人动怒,便揉了揉额头压下火气,“难怪最到处都对六道堂怨声载道,老夫当初真是晕了了头,才会废了宁远舟,提拔了你!”

他一提宁远舟,赵季眼中便流露出恨意。

章崧却已懒得再同他多言,吩咐赵季:“去六道堂。老夫得亲眼看看,你到底把六道堂弄成什么样子了。”

马车直驱六道堂而去。

六道堂是梧国太宗皇帝所亲设,分天道、人道、阿修罗道,及地狱道、饿鬼道、畜牲道六道。取六道轮回、尽在掌握之意。其中天道,掌皇族亲贵护卫;人道,监察各级官员;阿修罗道,财色收买,为上三道;饿鬼道,善造机关,畜生道,专事刺探,地狱道,暗杀偷袭,此为下三道。

上三道道众多从贵族子弟中筛选,故而上三道道众往往财薪丰厚,出身高贵。而下三道则多是些三教九流,出身平民甚至氓流,贫穷卑贱。历代堂主也多从上三道中选拔。纵使同在六道堂中,也常有门第之别。尊崇上三道,而鄙薄下三道。

赵季的叔父曾是天道道主,又有个姑姑嫁入相府为妾。他自命出身高人一等,视堂主为囊中之物。却不料同期里出了个宁远舟。

宁远舟其人,最初原是下三道的普通道众,在上下六道里轮转多年。初时毫不起眼,却硬是凭借自己的功绩步步提拔。更是凭一己之力创设了森罗殿,专门剖析情资密报。在被提拔为堂主之前,其声望和功绩就已冠绝六道堂。

但纵使如此,赵季也没将宁远舟放在眼里——江南重门第。地狱道出身的贱民,也配与他争吗?

老堂主宋一帆临死时,赵季本以为自己是当仁不让的继任人选。谁知老堂主偏偏就是选了地狱道的宁远舟。

他怒而以此子出身卑下难以服众为由反对,却反而当众揭开了宁远舟的出身——宁远舟不但不贫贱,还是世家子弟出身,更是宋一帆老堂主的关门弟子,当初他正是为了禀承宋堂主的改革下三道的意愿,这才隐瞒身份,从天道改入下三道历练。这一下,履历和出身都无可挑剔的宁远舟,彻底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但赵季从此也深恨上宁远舟。

而宁远舟接任副堂主之后,更是彻底将堂内规制变革一新。从此只以才能和功勋择优选取,六道道众人人皆可升上高位。赵季眼看着昔日被他看不起的下三道日渐与他平起平坐,甚至压他一头,对宁远舟记恨日深。

——所有这些,章崧都一清二楚。

他也正是利用赵季对宁远舟的记恨,驱使赵季将宁远舟扳倒入狱。

不是宁远舟不够好,事实上章崧很是欣赏宁远舟的才干。也很清楚在宁远舟的治下,六道堂才真正成为“六道轮回尽在掌握”的天下利器。他一直想将宁远舟收归己用,可惜但凡能人,都不肯轻易为人驱使,身为天子亲兵的六道堂,从未被大臣染指过。章崧也只好用自己的方式,教宁远舟这个新堂主认一认规矩。

原本以为有宁远舟留下的底子在,赵季纵使平庸贪婪了些,也不至于耽误大事。所以就算时不时听到朝臣对赵季手里这个六道堂的怨言,章崧也都没放在心上——只要能把六道堂握在自己手中,些许瑕疵,他容得下。

谁知赵季竟连天子的生死这么紧要的情报,都掌控不了,差点便坏了他的大事。

也不由他不考量,是否还能让赵季继续留任了。

六道堂就位于宫城近侧,出宫门向北,不多时便到一处幽僻院落。车夫驱车驶进园子后,章崧在赵季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抬头便见一座森冷雄伟的高衙,叠高三层,黑墙绿瓦,将视野遮得密不透风,中央高悬一道竖匾,上书“六道堂”三个大字。大殿左右各延伸出三个分殿,各自悬挂着一道竖匾,正是六道堂上下三道的道堂。

立于大殿门前,宛若被阎罗俯视。明明身在初夏,却透出森森寒意。

章崧不由心下感慨,果然是六道轮回,尽在掌握。对当年设立此堂的太宗,更心生一分敬意。

大步直趋入衙。

赵季亦步亦趋跟在章崧身后,将章崧奉上主位,又唤人上茶。

章崧正要说不必,便觉座下有什么东西,伸手一摸,竟是一只女人的钗子。他大怒,扔在地上,训斥道:“你就是这么管事的?”

赵季低头瞧见,也霎时冷汗淋漓,“这……这不干下官的事,都是跟着宁远舟的那些老人混帐。”

章崧怒道:“放屁!宁远舟革职已经一年了,你还想着赖他!”

他本想着让赵季送上案卷来查查,此刻也不必了。直接起身,自去各处查看。

自堂侧上楼,见鸽墙的笼格上只有寥寥几只白鸽,不由皱眉——宁远舟上任后重建了畜生道的情报网,在各国精心布局了一百零八处分堂。是以四方传向梧国的情报,一向都是各国中最快最多的。梧国六道堂总堂,也是信鸽往来最频密之处。

他不由起疑:“怎么鸽子这么少?”

赵季还想掩饰,“都飞出去了。”

“是吗?那森罗殿的密报呢?给我看看。”章崧说着,便自行走向后壁,抬手一按机关。只见嵌入墙壁内的数百只机关盒层层打开,却全是空空如也。

章崧暴怒:“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赵季扑通跪倒,“下官,下官……”

章崧哪里还想不到,道:“——你掌事之后,就把它们全废了?”

赵季还想狡辩:“森罗殿里的都是那些下三道不能再从武的道众,伤的伤,老的老,下官之前觉得养着他们太费事了……”

章崧仰天长叹:“费事?难怪圣上此次亲征会如此惨败!……你是比朱衣卫会色诱,还是用毒、刺杀比人强?没有情资密报,你六道堂拿什么赢过安国的朱衣卫?你还有脸说费事?!我看你根本就是自废耳目!”

他声色俱厉,气得手都在发抖。

赵季哪里还不知自己闯了大祸,忙匍匐上前,“卑职有罪!姑父,求您——”

章崧踹开他,呵斥:“闭嘴!区区小妾之侄,还不配称我姑父!呵,万幸我还没有升你做堂主……”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情绪,亡羊补牢,“立刻把宁远舟给我从狱里找出来。我要派他去安国。”

赵季紧张道:“安国?”

“第一,必需确定圣上真的还活着,第二,我若是丹阳王,一定想法子先送圣上归西,再让皇后难产。所以,必须得有一个人抢在他的人之前救出圣上,能办妥这件事的,只有宁远舟。”章崧说着,见赵季面色不对,眼神一利,“怎么?”

赵季踯躅道:“宁远舟此次随圣上亲征,圣上又……卑职只怕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

宁远舟随圣上亲征?

章崧随即便明白过来,冷冷道:“又是你搞的鬼?”

赵季忙辩解:“不是,是宁远舟在狱中闹事,多次越狱,这才按律被发配充军……”

章崧一脚踹在他脸上,恨恨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伎俩!我陷他入狱,只不过是想杀杀他的威风,好让他能为我所用,你居然敢坏我大事!”

赵季痛惊缩成一团。

章崧收足,淡淡道:“七天之内,带宁远舟来见我,否则,明年清明,我就让你姑姑去祭你!”

章崧终于离开。

赵季瘫坐在椅子上,在娄青强的帮助下,呲牙咧嘴地清理着脸上的伤痕。想起章崧的吩咐,心烦不已。

——他送宁远舟充军,根本就没打算让宁远舟活着回来,早安排好人抽冷子对宁远舟下黑手。此刻却唯有寄希望于宁远舟的警觉,没这么容易被得他手了。

话又说回来,宁远舟在下三道摸爬滚打多年,谨慎狡诈。赵季也不信他就这么死了。

他已派出人手搜查宁远舟的消息。此刻想了想,又吩咐:“……也要盯紧宁远舟那几个亲信——宁远舟不死,必定得找个落脚处。宁远舟要是死了,这些人挖地三尺也会把他找出来。”

娄青强会意,回道:“属下马上去安排。”

“让徐钧去,”赵季又道,“他跟了宁远舟五年,化成灰也认得。”

娄青强一顿:“徐钧以下四人的尸体,刚刚在侍郎府后花园的池中被找到了。”

赵季一惊:“什么?!”

“应该是处置那些舞姬时出了岔子,属下亲自查验过,舞姬里恐怕真的混进了朱衣卫的白雀——还没死的舞姬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身上粘了逍遥散的粉末,那种东西,只有朱衣卫才有。”

赵季疑惑:“朱衣卫?徐钧至少能在我剑下走上五十招,白雀里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高手?!”

“要不要马上找越先生来问一声?”

赵季脸上闪过一抹厉色:“不用。叫越先生提前行动。章相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要是找不回宁远舟,也只能用这场大功稍微抵挡一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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