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来春
雨已经停了下来,轻薄的雪却仍在下落,飘零半载,落在黄志荣的身上,砸弯了怪物的脊背,抽空了一个人类的全部力量。
陈子弘与黄志荣相对而立,沉默不语,他的眼中猩红一片,倒映出怪物模糊的身影。
鸣鸿抵在两人之间,为两人画上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
断掉的手臂早就消弭不见,伤口在愈合,可满地狼藉却是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你们没事吧?”
迟来的安玉晴快速跑到周清和元音面前,拉起周清的手便毫不犹豫的动用了自己的能力,一阵柔和的白光闪过,周清只觉得浑身轻松,之前战斗时受的伤全都消失不见了。
“谢谢你,医生。”他腼腆地笑着道谢,眼睛却还是时不时瞥向陈子弘的方向。
安玉晴摇了摇头,握紧元音伸过来的手,动用了能力之后,温声细语地同满脸担忧的周清说道:“不用担心,先知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现在,你们需要和我一并离开。”
“那曹立呢?”周清问道。
安玉晴看向还处在状况之外的曹立,他的身上不知为何涂满了墨水,一看便是元音的杰作。
“曲向南先生,请你自己离开吧,我代先知向你背后的曹沈林先生问好。”
安玉晴朝着曹立露出一抹安抚性的笑容,转眼看向一只趴在曹立腿上的浅灰色老鼠,眸中却满是寒意:“先知想请你告诉曹沈林先生,心急并不能解决问题,时代的发展并不会因您一人而改变。”
“牺牲并不是新时代诞生的必需品,请您珍重。”
老鼠似是听懂了一般,迟疑着点了点头,随后便毫不犹豫的抛下曹立,钻进土里,消失不见。
“曹立……”
“别动。”
黄志荣见曹立形单影只,刻印在脑海中的任务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攻击曹立,可陈子弘拦在身前的长刀又让他恢复了部分神志,在经历了本能和理性的长久博弈之后,黄志荣选择站在了原地。
“先知,我们先离开了,山下的问题就请放心交给我们解决。”
安玉晴拍了拍周清的肩膀,带着两人向山下走去。
“我们要去哪?”周清时不时回头看向曹立和陈子弘,忐忑地问道。
“你看过新闻吗?”安玉晴轻声问道。
“嗯……看过一点吧。”
“那就好,我们要去见新闻里的大人物。”
安玉晴抚了抚周清的脑袋:“这将会是你第一次见到这种规格的人物,不用紧张,交给我就好。”
三人渐行渐远,他们的身影终于是彻底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不是,那我呢?
曹立眨眨迷蒙的双眼,从刚刚从奇怪的梦中醒来之后,他就一直处在状况之外,对于现在的发展不能说是一知半解,只能说一窍不通。
但他知道,现在待在这里,很危险。
曹立晃晃悠悠地起身,想要跟上安玉晴他们的背影。
“不许走!”黄志荣蔓延全身的的血线开始大幅度的波动,几滴血液滴落到地上,混着雪融入了逐渐潮湿的泥土。
“曹立,请你站在原地。”陈子弘将刀尖下压,一手抚在刀背上,就像是在安抚这柄利刃:“否则,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雪一直在下,陈子弘看着黄志荣,心想,应该会是场大雪。
一场足以压垮所有普通人的大雪。
“黄志荣。”
黄志荣应声抬头。
陈子弘手中的长刀发出了短促的嗡鸣,他的指尖自刀尖开始,滑至剑柄,流光满溢,“鸣鸿”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让它成为了这片永夜的太阳。
这太阳是如此温暖。
黄志荣心想,可为什么又如此寒冷?
太阳可以照耀所有想要活在光下的人,却无法照耀想要活在阴影里的怪物。
怪物不能见光,光会让怪物看到自己的丑态,光会烧死怪物。
黄志荣就是这只怪物。
“黄志荣,你一定要杀死曹立,是吗。”陈子弘的声音很平静,就连疑问句也在这份平静中沉淀为了陈述句。
“是。”黄志荣回答了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既然如此……”
陈子弘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刀尖直指黄志荣的胸膛:“口舌之争便已经毫无意义了,我们需要以一种更原始的方式,来了结我们之间的因果。”
他的面容隐藏在光里,灼灼目光却是刺痛了黄志荣的双眼,陈子弘再一次念出了黄志荣的名字:“黄志荣,你不必再东奔西走了,曹立就在这里,活生生的站在你的眼前。”
“你不是要杀他吗?很简单,只要你杀了我,你就可以杀了他。”
他说:“既然你意已决,那么你我之间,便只能有一个活下来了。”
“你我二人,不分高下,只绝生死。”
黄志荣伸手,脚下流淌过一片鲜红的河流,汇入陇云市的湖。
纷扬的大雪在下落,下落,化作暗沉的血,融入每一个人的骨肉。
冬天太冷了。
春天什么时候会来?
“春天,太遥远了,这才几月份,你又不是人类,怎么,冷的受不了了?”
黄志荣的脑子里突然多出了一段回忆,他站在老家的房檐上,看着头顶纷纷扬扬的大雪,身旁站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陌生人。
黄志荣疑惑地想:可他从来没有上过房檐。
奶奶从不让他上去,年迈的老人日日夜夜的告诫叮咛都被他记在了心里,他不可能会爬上房檐。
不行,保持清醒,他必须要杀死曹立!
可奶奶的告诫终是没有用在自己身上,她为了去够被鸟叼到房檐上的铜戒指,一脚踩在了未化的雪上,摔死了。
他当时做了什么?
黄志荣忘记了,过往的一切如一层又一层薄纱,他揭开一层,就有无数层等待着他去揭开,过去笼罩在一片雾蒙蒙,他无法看清。
为什么?他想,我真的还活着吗?
一阵疼痛唤回了黄志荣的神志,他看着“鸣鸿”轻易切碎了他下意识构筑的防护,侧身一让,灼热的气息划过他的脖颈,一阵暖意。
“不冷。”他眺望着远处荒凉的田地,说道:“我不是人,不会冷。”
那片地是村里划给他们一家的,奶奶死了,这地里已经许久没有种过庄稼,大雪掩埋的无非也就是一些丛生的荒草。
那人呵呵一笑,也坐在了房檐上,态度自然地说道:“你曾经也和我说,你不是诡异。”
“既不是人,也不是诡异,那你是什么?”
“两者为什么一定要有明确的界线,这重要吗?”
“也许。”
“那就是不重要了。”他听到自己说道:“我可以是人,也可以是诡异,我可以是花,也可以是草,我可以称呼自己是这片大地上的任何东西。”
“称呼没有意义,种族没有意义,那只不过是我们指代自己的一个名词。”
听不懂,我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那你到底是什么?”
旁边的陌生人笑着说道:“若是一切都没有了意义,那你究竟是谁?”
“这有意义吗?”
“有,在这个世界上,你总该有一个定位。”
那个陌生人问道:“你是谁?是‘旱魃’,还是‘黄志荣’?”
“我是……”
伴随着咔啦一声轻响,裂纹蔓延到灰蒙蒙的天空,蔓延到远方的荒地,蔓延到老家已经结了冰的水缸,蔓延到屋檐上,划过每一片飘零的雪花。
梦境,破碎了。
黄志荣看着头顶的天空,白色的雪花点缀着夜空,他看到了星星。
“老陈……”
他看到陈子弘毫发无伤的蹲在自己面前,握住了他的手。
人类的皮肤粗糙暗沉,伴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入了他的眼,这确实是他的手。
他失败了。
许丰怎么办?
他的孩子怎么办?
恐慌袭上心头,他紧紧攥住陈子弘的手,血色的泡沫从嘴里吐出,他大口汲取着空气中的氧气,眼前朦胧一片。
不行,他要活着,他必须要活着!他不想死!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地上,黄志荣想要撑起身体,可他已经没有了力气,他转头看向陈子弘,嘴巴半张半合:“老陈,孩子,求求你……我不能死,求求你……”
陈子弘一言不发,只是回握住黄志荣越发冰冷的手,手指轻轻摩挲着黄志荣的手背。
黄志荣眼前的光影虚虚实实,变幻莫测,可陈子弘的形象又是那么清晰,他突然想起那坐于堂中的佛,眉目慈悲,半阂的双眼收尽世态炎凉。
他不禁想要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祈求佛祖保佑,让黄宁风长大成人,
啪沙,啪沙。
意识渐渐飘远,黄志荣突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脚步声,就像是一个跛脚的人在行走。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渐渐微弱下去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
一股莫名的力量再次支撑起他的身体,黄志荣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陈子弘的衣领,痛苦地喘着粗气,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大喊道:“老陈,快走。”
“许丰的后手来了!”
入目皆白。
冬天如此寒冷。
春天如此遥远。
他恐怕,等不到他的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