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满脸伤痕的女孩抬起头,漆黑无光的眼睛看向同样漆黑深邃的夜空。
今天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
没有星星。
“你今天,与以往有很大的不同。”
在一块巨大的假山后面,胡雨将香烟从嘴中拿下,烟气自嘴中喷吐而出,让他的眼前蒙上了一层薄纱,飘渺虚无,如梦幻泡影。
他其实并不怎么抽烟,烟是情绪酝酿的毒药,将毒物吸进肺里,将痛苦排解出去,伤身,又伤心。
但今天,他想抽了。
在他的面前,一个头上戴着已经生锈的星星发夹的女孩将刚刚点燃的香烟凑到了自己的唇边,轻轻吸了一口,那呛人的烟气便化作天空的一部分,消散在了两人的视线中。
那枚星星发夹锈迹斑斑,黄色的星星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它戴在江明兰的头上,死气沉沉,像是一具属于过去的尸体。
江明兰将披散在肩头的发丝随手理到脑后,说道:“烟是一个好东西,它能让尼古丁飘进肺中,揉进大脑里,让人们将现实世界的痛苦抛之脑后。”
曾经因陈子弘而被迫削短的一头长发已经长了回来,她微微侧头,黑发如瀑布一般再次顺着左侧脸颊滑落而下,如洋娃娃一般的容貌娇美柔软,沉静的模样就像是一池盛夏的湖泊,波光粼粼,让人移不开视线。
经卧龙山一役,江明兰丢了朱乘云,回到归一教的据点后便发了疯,对归一教的底层进行了一次荒谬的大清洗,上层的人害怕她将刀尖指向他们,便将她调往国外,近期才将她接回来。
“可惜,逃避现实的人往往活的并不长久。”胡雨的眼睛微微眯起,笑着说道:“我是说,香烟有害健康。”
“是啊,越美好的东西越致命。”江明兰平淡地说道,就像是一个没有情感的机器人:“但如果能溺死在这种美好的感觉里,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人活着嘛,就要及时行乐,毕竟没有人知道,我们下一次睁眼会看到什么。”
她突然一改刚才的平淡,神态懒散地说道:“运气好,我们依旧会看到初生的朝阳,运气不好,那我们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这句话,我深表认同。”犀利的锋芒被完美的掩饰在虚假的笑容下,胡雨说:“你今天很不一样。”
“这个问题,是你问的第二遍。”
“因为你没有回答我。”胡雨摊手说道:“你要知道,我总是有着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如果不将其解答,我怕是今晚要睡不安稳了。”
江明兰将头转向胡雨,幽幽地说道:“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星星,你知道吗?五年,十年?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星星了。”
胡雨眉头微挑,低声说道:“当一个人遇到了很久未见的人,做了很久未做的梦,那么他的生活肯定会发生一场巨大的变故,不论那变故究竟是好是坏。”
江明兰却恍若未闻,她的眼睛慢慢睁大,手中的香烟随着她的手被举至空中,她的声音一起一伏,就像是压缩到极致又瞬间张开的手风琴:“看,那就是星星。”
胡雨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去,漆黑的鸟划过他的视线,一轮白炽的太阳固定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之上,刺痛了他的眼睛。
“江姑娘,那是太阳。”胡雨淡漠地解释道。
“那就是星星!”
被否定的女孩突然变得狂躁了起来,就像是一个吸食了违禁药物的疯子,她揪住胡雨的衣领,大吼道:“星星就是白天才有的!”
“夜晚根本看不到星星!”
胡雨并没有在乎对方的愤怒,只是将手中掐着的香烟在江明兰的眼前晃了晃,在女孩的注视下笑着将烟头摁在了她白皙的手背上。
碾下的烟灰落到地上,胡雨居高临下地盯着江明兰充满血丝的眼睛,嘴角的笑容越发张扬。
“江明兰,我很忙,不是来看你发疯的。”
话音刚落,胡雨的另一只手直接扣住了江明兰的手腕,瘆人的咔咔声在寂静无人的校园一角响起,江明兰的手腕被扭断了。
“胡雨,我草你妈。”
效果立竿见影,江明兰的表情立刻恢复了正常。
她甩了一下软塌塌的手腕,脸上的怒意转变为了一抹浅浅的笑容,她说:“当我回去的时候,其他人对你不回归一教这件事颇有成见,大家对你的意见很大。”
“毕竟我是胡逸才的儿子,他们对我有意见,这很正常。”
胡雨微一曲手,手中的香烟便顺着手指的力道落到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上,说道:“说来我也是点背,老东西这一死,除了麻烦,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
江明兰看向胡雨,眼睛漆黑深邃,危险而致命:“真的是因为这一点吗?”
“嗯哼?”胡雨直视着江明兰的眼睛,平淡地问道:“麻烦把话挑明,我最近很累,仅仅只是赴邀前来就耗费了我全部的心力,我可不想再做阅读理解了。”
“你要知道,我毕竟已经是个大学老师了,要管着一个系的学生。”
江明兰突然噗嗤一笑,断裂的手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愈合,她大笑着说道:“胡雨,你可真是假惺惺的啊。”
“会面地点可是你定的,学校真是个好地方啊,怎么,真把自己当成大学老师了?”她歪着脑袋,笑容甜美地说道:“教书育人,真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话音刚落,她的笑容又消失了,只余下满脸的失落:“如果生活不那么糟糕,也许你真的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师。”
“你可以心安理得地看望生病的学生,还可以继续教育他,让他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她突然抬起脑袋,逼近胡雨,一字一顿地问道:“所以,你口中的朋友是谁,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也去听了我的课吗?那可真是万分荣幸。”就像是没有听到对方的最后一句话一般,胡雨向江明兰礼貌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夜晚是没有星星的。”江明兰突然说了一句云里雾里的话:“因为它被月亮藏起来了,只有到了白天,它才会重新回归天空。”
胡雨皱眉说道:“你今天,一直在说星星。”
“因为你是月亮,你把星星藏起来了,它一直在告诉我,你把它藏起来了。”
江明兰拽过胡雨的衣领,和对方平静到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眸对视:“星星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星星是什么?”胡雨不慌不忙地说道:“一个阴谋,一份寄托,还是挂在天边,你不敢回忆,也触手不及的人?”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瞳孔深邃如黑洞,似乎下一刻就要将江明兰吞入其中,他的声音传入江明兰的耳中,悠远,飘渺。
“你还想,再看一眼星星吗?”
话音刚落,江明兰突然睁大了眼睛,不知从何而来的歌声颤巍巍地飘到了她的耳中,有些跑调,还带着哭腔。
她愕然地转过头去,看到了一颗星星,挂在房梁上,叮当作响。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头顶的风铃伴着风叮当作响,平铺在地面的砖石褪去了色彩,变得暗沉无光,水泥制的高墙在视野的尽头拔地而起,她低下头,看到了一张碎花床单,潮湿又冰冷。
年幼的女孩眨了眨眼睛,她将伤痕累累的脸埋进膝盖里,缩在床角,自顾自地唱着这首儿歌。
门外的辱骂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从根本没有办法关严的门缝里渗出,化作怪物漆黑的利爪,爬向坐在床上,对外面的惨状不敢做出任何表示的孩子。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
破旧的房门吱嘎作响,她抬头,看到了一个面容憔悴,满脸是血的女人。
女人长的并不怎么漂亮,浸泡在血水中的眉眼之间满是愁苦,怯懦的模样却让女孩异常心安。
她怯生生地喊道:“妈妈。”
轰!
震天巨响在学校里骤然响起,如湖泊上泛起的阵阵涟漪。
“闭嘴!胡雨,你他妈的对我做了什么!”
假山的碎片崩落在地上,朱乘云惨白的脸从倒塌的假山一角露出,原本正在偷听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可还没跑两步,又被江明兰一脚踹翻在地,凭着惯性滚进了结了冰的湖水中。
薄薄的冰面并不足以承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朱乘云的身体径直破开了冰层,沉入了水中。
“对不起,我,我不是,我……”
怯懦的男人艰难地游出水面,他猛烈地咳嗽几声,脸色煞白地看向站在岸上的江明兰,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寒冷,他的牙齿疯狂打颤,竟是吐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他的眼珠四处游移,却发现不知何时,胡雨已经消失了,粗糙的砖石并没有刻下他的踪迹,仿佛他从未来过。
“朱乘云,你少摆出这副样子。”
捂紧脑袋的江明兰踏在已经被黑灰色侵蚀的面目全非的土地上,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看向朱乘云的眼睛像是浸在了水里,模糊不清,时而愤怒,时而温柔。
被胡雨强行从大脑深处提取出来的记忆让江明兰狂躁地抓挠起了自己的头发,朱乘云的发丝紧贴在额头上,冰冷的水从头顶流下,她挤了挤眼睛,再一看,那水是红色的。
那不是水。
大片头发被她从头皮上生生扯了下来,剧烈的疼痛暂时稳定了她的精神,她喘着粗气,一手紧攥着被撕扯下来的头发,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试图描摹出朱乘云的脸。
因强烈的情绪而涨红的脸大幅度的抽搐了起来,血液沿着脸庞的弧度滑落,此刻的江明兰活像一个癫痫症发作的疯子,她突然大笑出声,吼道:“我就说,胡雨那个畜生怎么会让我在这里见他。”
“原来是因为你啊。”
脚尖轻点地面,她跃入了湖水中。
再一睁眼,幼小的女孩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身体。
风铃叮当作响。
女孩的脑袋在母亲沾满鲜血的衣服上蹭了蹭,她听着母亲低低的呜咽声,眼中是万古不化的寒冰。
她想:那个男人什么时候去死。
疯狂在心底叫嚣,只需要一滴鲜血便能让其肆意生长。
身上的每一处疼痛都在侵蚀着她的思想,脑海里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它们或平静或癫狂,或愤怒或绝望,但它们都在说着同一句话。
杀了他。
并不属于自己的妩媚嗓音从身后传来,她回头,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长有三张脸孔,正脸面容姣好的民国旗袍女子站在如水墨画一般漆黑的窗外,铁质的窗框一如画框,隔着一层单薄的玻璃,女孩仿佛看到了一幅美丽却诡异的画。
一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
在母亲惶恐不安的注视下,女孩靠近了那个怪物。
她将小小的手贴在玻璃上,和怪物展露在她眼前的温和笑脸对上了眼,怪物咯咯直笑,皓白的齿微微露出殷红如血的唇,它那苍白没有血色的手从厚重的白色皮草下伸出,隔着玻璃,和女孩的手贴在了一起。
柔软的声音擦过舌尖,它温柔地说道:“你可以做到,你很有天分。”
“你缺少的,只有将所有人都置于死地的疯狂。”
女孩瞪大了眼睛,无神的眼睛中第一次有了色彩,明亮的如同黑夜中的明星。
“只有疯狂,才能让你接近欲望。”
怪物微笑着,暗红色的瞳孔倒映出了女孩眼中的憧憬,它继续说道:“它能让你逃避现实的痛苦,就像……尼古丁一样,呵呵,这着实是一剂良药。”
“尼古丁是什么?”女孩懵懂地问道:“疯狂……我能把它分享给妈妈吗?”
如果这真是一剂良药,那么将它送给妈妈,妈妈如今所承受的痛苦就都可以得到治愈了吧。
“可以。”沙哑低沉的声音从怪物的脸上响起,可她的嘴巴却并没有张开。
头顶洁白的纱帽垂下一缕薄纱,如同一轮从地面升起的圆月,女人的脸皮轻笑着,开口说道:“正巧,你的母亲也需要它。”
“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女孩满怀期待地仰起头,窗外的天空漆黑一片,她看到了第二个月亮。
没有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