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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枷锁

油饼子在身侧的小几上从冒着热气到彻底凉透,容昭没有动一口。

她仔细地将父亲的信叠好,放进怀里。

闭塞的车厢里,听不见一丝声音,她咬着唇无声垂泪。

张叔又补充了些干粮和茶水,掀起帘子的一角递进来,声音放轻:“小娘子,里头有水,您渴了便自己用一些。”

外头的光照亮了脚尖前的方寸之地,容昭慌忙缩了脚,男子样式的鞋履倏然隐进衣衫下摆。

容昭接过,淡声应:“好。”

马车又朝前跑起来,风吹起小窗上的遮光帘,容昭顺着光朝外看去,只见外头已放了晴,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心里头的压抑在见到阳光后,似乎也消散不少。

一连赶了几天路,容昭不叫苦,张叔又担心后头有人追来,几乎是卯着劲在赶路,餐风露宿也毫不在意。

这几天吃的都是难以下咽的干粮,别说容昭了,便是张叔也感觉浑身没力气。

今天两人终于在天黑前进了云县城。容昭找了家不起眼的一家客栈落脚,打算好好休整一番。

她先下车,贵重物品几乎都被颂春给她缝在了贴身衣服上,因此手上只有一个包袱,简单装了些换洗衣服。

她身量高,穿起男子的衣袍也勉强撑得起,这几天赶路晒的又比平时黑些,倒是弱化了她女子的眉眼。

张叔将马车卸下,牵着马拴在了后院的马厩,又给它喂了些好的草料,这才赶回前院。

容昭已经要了几道小菜,此刻正端正地坐着等他。

小娘子纤细的身形掩在宽大的衣袍内,更显纤弱。

张叔喉头一哽,顿时想起自己在淮县的女儿,比容昭小一些,还是撒娇卖乖的年纪。

他出门前,还扯着他的袖子央他回程时带江南的糕饼和糖食,何时见过她有如此哀愁的神色。

容昭余光看见他,朝他一笑:“张叔,先吃饭吧。”

他轻吐了口气,掩住内心的不忍,这才抬步走进去。

两人都有些饿了,桌面上只能听见碗筷碰撞的轻微声音。

用完晚饭,两人这才各自去了房间休息,容昭要了一桶热水,洗尽了灰尘才起身。

一连几天都没睡好,容昭本就十分疲惫了,但是她仍旧睡不着,一闭上眼,很多人、很多事都会出现在她眼前。

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儿。

烛火摇曳,终于在天明时燃尽。

容昭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幽幽转醒。

张叔醒得早,但也没叫她,十七八岁的小娘子,正是赖床的年纪,何况她已经舟车颠簸了好几天了,定是十分疲惫。

两人简单吃完了午餐,这才架好马车继续往前走。

今天定是在歇在野外的一天,与下一个县城之间要走大约两天,中间虽有驿站,但也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以住的。

马车摇摇晃晃,她昨夜本就没睡好,眼底青黑明显,后来便歪在了小几上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叔突然勒住了马。

容昭一凛,顿时从梦中清醒。

她听到了清晰的哭喊声,听声音仿佛是个年轻的女子。

容昭掀开帘子,探出头去,脸颊上还印着衣摆的痕迹:“张叔,前面怎么了?”

她望见有几辆马车堵在路上,马车下人影憧憧。

张叔望了两眼:“似乎是当地的族长在处置族里逃婚的女子。”

容昭皱了眉,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帘布:“往前靠一些。”

张叔驱着马往前走了几步。

声音渐渐清晰。

“你家已经收了吴家的聘礼了,便是不嫁也得嫁!”有老者的声音传来,应是族长了。

女子呜咽着,声音尖利:“我不嫁!聘礼是我爹娘收的,婚事没经过我同意,我死都不嫁!”

有女人的声音在一旁劝说:“丽娘,婚姻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哪桩婚事是女子自己做主的,你就听你爹娘的话!”

“李婶儿,吴家郎君是个痴傻的,这样的男子我不愿意嫁也不行吗?”

被她唤做“李婶”的女人闻言也颇为心酸,但是她还是劝道:“本也是可以的,但你爹娘已与吴家交换了信物,拟定了婚书,此刻应已在衙门口等着登记落册了,你便是不愿也不行了。”

丽娘听闻此言后,顿时瘫软了身子,半晌她又笑起来,声音嘶哑难听:“这个世道在吃人,你们看见了吗?”

周围众人都面露不忍。

“女子反抗的声音太小了,我都听不到!”丽娘笑着落了泪:“便是像我这般不认命的女子,到此刻也不得不认命。”

容昭远远地听着,眼里渐渐蒙上一层薄雾,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手指攥紧了帘子。

她第一次感觉到,何为“旧俗施与女子诸多枷锁”,而这世上也是有人会不认命地去奔自己的前程的。

她整了整衣摆,不顾张叔阻拦,走下马车,衣袍在风中咧咧作响。

容昭抬手拭干脸上的泪,穿过人群走到丽娘的身旁。

那位老者看着容昭似乎有些疑惑:“你是哪家的小郎君?”

身旁的族人也互相问询着。

“似乎没见过。”

“不认识,看着穿着,不像我们族里的人。”

“这小郎君,面生得很。”

容昭置若罔闻,她矮身扶起丽娘,口中却道:“我只是途经此地,并不是云县的人。”

老者更疑惑了:“那你出现在这里,所为何事?”

“为正义和公平,还有丽娘的一生。”她淡淡道。

老族长一惊,花白的胡子都翘起,似乎比这离经叛道的言辞吓了一跳,身旁的议论声都小了许多。

容昭继续道:“大胤律法有言,婚姻应本着平等自愿的原则,任何人不得胁迫、威逼女子嫁与他人,违者罚处白银二十两!”

老族长闻言冷笑道:“这又是哪里来的荒唐说法?自古一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媒有聘,便可结成夫妻!老朽已近古稀,还没听过小郎君口中的说辞!”

“我说了,这是大胤律例所言。你又是什么身份地位,哪来的胆子质疑律法?”容昭提高了音量,眉眼间很有威严。

老族长被她的气势压住,一时没敢说话。

身侧有男子不屑道:“你又是什么人,你说的便是真的吗?谁知道你是不是诓我们的?”

容昭淡淡扫了他一眼,眼神冰冷,仿佛大冬天的冰凌落进了后脖颈,激得他浑身一怔。

这下是谁也不敢说话了。

丽娘望着她的背影,眼含热泪,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力量。

容昭继续道:“若你们不信,尽可去告官,我们便一起去公堂上辩上一辩,不过若你方败诉,那一顿板子也是跑不了的。如何,谁愿意与我一同去公堂之上?”

众人突然沉默了,看这小郎君的气势,似乎也不是等闲之辈,莫不是真的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郎君?

老族长也拿不定主意,只见容昭一身气度不凡,他更确信了内心的猜测。

他缓缓道:“那依小郎君所见,这事该如何处置?”

“丽娘既不愿,那按照律例,两姓婚书便可作废,女方退还礼金即可。”

“那怕是不成的。”老族长笑起来,眼里是不屑的笑意:“丽娘的爹娘早就用这笔钱修了房子,又给自己的儿子娶了媳妇儿,现下应是还不出钱了!”

容昭皱了眉,她竟不知天底下有如此狠心的爹娘。

再开口,她声音更冷:“你是说,丽娘的父母将她许配给痴傻的吴家郎君,换取聘礼给儿子娶妻?”

“正是。”

丽娘眼睛红透,她羞惭般地低下头,眼里的泪不住涌出。

余光却见那位郎君回过了身,她声音很轻,似乎怕吓着眼前人:“吴家给了你们家多少聘礼?”

丽娘抬起泪眼,哽咽着说道:“五…五两银子。”

容昭点头,她回身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放进丽娘手中:“这是五两银子,你不愿嫁与吴家郎君的话,便去退亲吧,你若不愿认命,那便不认!”

丽娘猛地摇头:“郎君,我不能拿你的钱!”

“无妨,我们若有缘再见,你再还我。”她笑道。

“若无缘呢?”

“若无缘啊,”容昭抬起头,看着广阔的天幕,声音轻缓:“那就当作是对你一腔孤勇的奖赏吧。世道多艰,女子生存尤为不易,这勇气,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丽娘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她怔愣着不敢收回手。

“收下吧,我这便走了。”容昭朝她笑了笑,随后又转身朝着众人道:“大胤律法森严,不容任何人挑衅。若有不相信的,尽可去衙门、去公堂,我容某必定奉陪!”

众人见她气势不凡,言辞又有理有据,此刻已是信了一半。

何况这本也不是他们自家的事情,哪里犯得着为他人惹一身官司。

容昭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

张叔望着她笑,神情颇为骄傲。

见她走近,笑着道:“小娘子真是厉害,大胤律法也能倒背如流。”

“父亲的书房里有,我便多读了几遍,自然也就记住了。”

马车粼粼前行,绕过围堵在那的众人,风吹起小窗上的遮光帘,露出她白皙纤弱的下巴。

丽娘突然回神,她将银子塞给李婶,急急道:“李婶儿,把这个银子交还给我的爹娘,告诉他们务必帮我去退亲!”

说完她转身,朝着马车跑去。

身后李婶还在大声喊她:“丽娘,你这是做什么去?”

“报恩!”

张叔勒住了马,从车上下来无奈地望着丽娘:“小娘子,我家郎君施恩不望报,你不用放在心上。”

“那怎么行呢?那可是五两银子,我们家一家五口的吃穿嚼用,一年也不过四两。”

张叔还待再说,却已被丽娘打断:“叔儿,你就让我跟你们一起走吧,我会洗衣服做饭,力气大又勤快,我干活抵债,管我三顿饭就行。”

容昭在车内听得失笑。

张叔也有点犹豫,毕竟容昭是女子,以后到了江南,也是要找个稳重的丫鬟使唤的,只是他也拿不准容昭的想法。

气氛有些沉默,丽娘就这样巴巴地看着他,朴素的脸庞上,一双眼却很耀眼。半晌后,遮光帘被掀开,露出容昭一张白净的脸:“工钱还是要开的,我也不用你签身契,什么时候想走都可以。若你愿意跟着我的话,便上车来吧。”

丽娘顿时笑起来,她身手灵活,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车,坐在张叔身旁。

马车继续往前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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