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轻唤
明砚舟走了许久,但终不得方向,身为残魂又无法出声询问。
身旁路过的许多人,也终究不是同行之人。
他无奈苦笑。
耳边突然响起喧闹的锣鼓声,他抬眼望去。
“诸位客官,小店今日开张已满十周年,今日来用餐的客人,菜价一律对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咯!”
恒丰酒楼下,有穿着粗布短打的店小二敲着锣,正卖力地吆喝。
时已至午时,许多过路人见此情形,便纷纷走进去,很快堂下便坐满了人。
明砚舟拧眉望了片刻,突然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酒楼嘛,向来是人多眼杂之地,说不定便能听到槐花巷的信息。
随后颀长的身形便如烟雾般穿过人群,倏尔隐入酒楼之中。
他寻了个角落,身躯倚在窗棂旁。
有阳光从外头落进来,照亮他深邃又极俊美的侧脸。
酒楼里很是热闹,跑堂的小厮来来往往,要菜的、添酒的声音纷乱嘈杂。
明砚舟有片刻的不适应。
他已孤身一魂游离在这世间良久,久不见人间烟火色。
手肘撑在窗框上,他朝外看去。
外头是一处河岸,柳树枝桠长长地垂下,河面上波光粼粼。
已是夏日了。
他耳力极灵,所有人的声音都一字不落地进入了他的耳朵。
他拧着眉,一边忽视杂乱难闻的气味,一边仔细分辨。
似乎没有有用的信息,半晌后,他叹了口气。
手从窗框上垂下,修长的指骨瞬间隐在衣袍之下。
明砚舟转身便朝酒楼外走去。
“小二,来壶酒!”有客人扬声道。
“来咯!”
店小二拎着壶酒,步伐迅速,壮硕的身体顿时撞散了明砚舟的魂体。
他如雾气般消散又凝聚,无人发现。
还是那身玄青色的衣袍,无尘埃可近身。
他已迈步行至门口。
“听说了吗?今日有人敲路鼓了!”
“果真?”
“自然!听说这敲路鼓的,便是那丁家村案的嫌犯。”近门口的一桌客人兴致勃勃地议论着。
“丁家村?”明砚舟步伐一顿,金灯花海畔的那位小郎君,似乎也姓丁。
他闪身凑近,站在一旁仔细地听。
那位穿着靛蓝色锦袍的客人质疑道:“嫌犯敲路鼓,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为的是什么?”
穿着湖绿色直裰的男子笑道:“这便是此案的奇特之处!之前有证人言之凿凿,称亲眼见到这位小郎君杀了人,但此番下来,我却认为其中或有隐情啊。”
明砚舟垂首站着,面上看不出神情。
“子淳兄说得似乎很有些道理,自古以来,哪有凶手敢敲鼓鸣冤的。”
“我也是作如此想,且那位小郎君身形挺拔,目光坚毅非常,确实不像会做出如此恶行的人。”
“你亲眼见到那位小郎君了?”
“未曾。”吴子淳摇头道:“听说而已。”
他想到什么,又继续道:“且那位小郎君名字十分大气,姓氏并不常见,叫什么来着……”
他拧眉想了许久,好友也并不催他。
他一拍桌子,眸光亮了亮,扬声道:“叫容昭!”
容昭?
明砚舟勾起笑,眸色深深。
找到了!
也算不负他人之托。
“敲了路鼓,那这案子应已在审理了吧?”
吴子淳摇头:“按照律例,要先杖责十板,这会儿估计还在打板子呢。”
“哎哟,那用过饭我们也去瞧一瞧,看看这小郎君是何等风骨,居然敢敲路鼓。”
吴子淳想了片刻,道:“也可。”
明砚舟不着急走了,他行至酒楼外头,倚在廊下望着路面上被风卷起的落叶。
鼻尖萦绕不去的气味此刻已消散许多,他松了口气。
金陵府衙他也不知方向,索性等着吴子淳一行人用完饭食,跟着他们一道去吧。
没过多久,几人便兴冲冲地起身,结伴往金陵府衙走去,无人发现后头跟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而此刻,丁家村案的嫌犯敲了路鼓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府衙门口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里三层外三层的,无比喧闹。
吴子淳几人远远地瞧见了,都是一脸的惊愕。瞧这景象,别说瞧清楚那小郎君的面貌了,可能连他人身长几尺、穿何颜色的衣袍都望不到。
明砚舟信步上前。
若他此刻能在人前具象,那应是压迫感极强的存在。
他如雾气般穿过人群,一直走到府衙门口,此刻已能望见公堂上的景象。
有道竹叶青色的背影立在堂上,身影笔直,宛如一道高峰。
明砚舟知道对方应是年轻的,但也没想过他会有这般仪态,一时有些怔忡。
大胤朝的府衙、宫廷在修建时便已蕴含阵法,普通亡魂根本无法进入。可明砚舟不同,因为他并未身死,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亡魂。
所以他一撩衣袍,玄青的袍角顿时割裂了明暗,他抬腿便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发带自然的垂下,随着走动轻轻扬起又落下。
尹之正此刻正皱着眉看着堂下的容昭,只见对方一脸平静。
通判魏清从后堂匆匆赶来,将手中的文书递给尹之正,正是此前丁家村案的案卷文书。
他仿佛有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撑腰,目光愈加傲慢,猛地一敲惊堂木,他道:“堂下何人?”
容昭面色不变,闻言只作了个揖道:“在下容昭。”
尹之正见他只是拱了拱手,并不下跪,面色不悦:“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我无罪,为何要跪?”她声音清脆,从堂下直传到府衙外。
有看客惊呼:“老天爷啊,这小郎君可真是大胆!”
“他说他无罪,此刻我已是信了九分。”
“这风骨,真是了不得!”
明砚舟也听见了这句回答,他的眉眼一瞬间染上了兴味。
这一趟虽是受人之托,但能结识这样一位郎君,似乎也算值得。
大胤朝律例中并没有民见到官,必须下跪的规矩,作揖即可。
因此尹之正虽然恼火当廷被下了面子,却也无可奈何。
他竭力按下心中的不悦:“那你可知,敲路鼓需要付出何种代价?”
“自然。”容昭不卑不亢,她直直地望着“光明正大”匾额下的金陵知府:“需先杖责十板,再诉冤屈!”
尹之正冷笑了下,他扫了眼两旁站着的衙役:“那还等什么?”
衙役迅速上前,将容昭反剪着手,按在刑凳上。
容昭身形更为单薄,长发垂落在身侧,她紧闭着眼,睫毛不住地颤抖。
到底是个仅十八岁的小娘子,想来这辈子受过最大的苦也不过是偷了农妇家三个土豆,从而挨的那顿打。
尹之正把玩着手中的毛笔,漫不经心地朝着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暗暗点头。
板子迅速落下来,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痛意直钻入心肺!
容昭顿时感觉自己的腰背似乎被生生折断!
她竭力咬着牙,才避免自己痛呼出声。
而第二板接踵而至。
腰背处迅速浸出血,丽娘在外头看得目眦欲裂。
她猛地红了眼眶。
棍棒重重砸在肉体上的声音清晰传来,百姓们也不忍再看。
“天爷啊,这罪真不是人受的!”
“这一板子都快把人打死了,十板子下来,这小郎君焉有活路?”
明砚舟已行至堂下,但此刻唯一能瞧见他的人正受着常人难以忍耐的刑罚。
他望着容昭因紧紧握住刑凳而泛白的指骨,眸中也有些不忍。
但此刻,他无力阻止这一切,他仅是一道残魂。
第五板砸下去的时候,已有血雾溅起,而容昭早已面色苍白,她无意识地张开嘴,狠狠地咬住了手背。
唇齿间都是血腥味,眼泪和汗水已不受控制地落下,砸在地上。
容昭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
而尹之正勾着笑,似是十分满意她的反应。
第八板重重砸下,容昭浑身都在颤抖。
原本白皙的手背早已血肉模糊。
“别打了大人,再打下去她就要死了!”丽娘挤到人群的最前方,哭喊道:“要打就打我吧,我皮糙肉厚不怕挨打!”
尹之正挥手叫停了衙役,不耐道:“还有几板子?”
“回大人,还有最后两板子未打完。”
尹之正点点头,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笑着问容昭:“容小郎君,还继续吗?”
容昭艰难地松开牙关,抬起惨白的一张脸:“板子没…没打完的话,大人会允许我诉冤屈吗?”
这个问题倒是为难了尹之正。
作为金陵的父母官,百姓有冤难道要先将人打得遍体鳞伤之后,府衙才能审理,还其公道?
可若是不打完这十板子,以后不管冤或是不冤,都先来敲个路鼓,形式般打几板子便设公堂审理,那府衙的威严、他的威严又何在?
明砚舟立在容昭身后几步的位置,听清她的问题后,隐隐勾起了唇角。
看来不仅不是个蠢的,还有些聪明。
良久后,尹之正终于开口道:“不是本官不允许你诉冤屈,实是律例有此规定。本官虽心有不忍也无法置律例于不顾啊!”
容昭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回答,她扯起一抹笑,手又用力地握住刑凳,气若游丝道:“还有两板子,这便打完吧!”
“太过分了,这简直是要把人打死啊!”
“打死了就不用审理了,无论这小郎君是不是凶手,府衙都能结案。”
外头的百姓早就议论起来,尹之正在百姓中口碑并不好,这下又更差了些。
尹之正听清了外头高声的议论,一张脸涨成猪肝色。
这群刁民,这么大声是怕他听不见吗?
他不耐烦地又朝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顿时领会,这便是要他们下手轻些了。
丽娘在外头早已泣不成声,连带着许多妇人也暗暗抹泪。
又是两板子下去,衙役这才收起刑具,站到一旁。
刑具上隐隐往下淌着血,而容昭的腰背早已血红一片。
血浸在竹叶青色的衣料上,触目惊心。
她早已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
目光也短暂地失去了焦距,容昭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剧烈的呼吸声,她缓缓闭上眼。
腰背处的脉搏疯狂跳动,仿佛要跳出皮肤。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睛。
只见面前灰色的石板上,缓缓落下一片玄青色的衣袍。
对方身量颇高,哪怕蹲下了身子,从容昭的角度望去,也仅能望见对方交错的衣领。
玄青色的外袍下,雪白的中衣领微微露出些许。
他的发垂在身侧,风扬不起分毫。
“疼吗?”明砚舟道。
仿佛受到什么指引,容昭鬼使神差般探出手,指尖微微颤抖,随后染着血的指尖拽住他宽大的袖口。
向来无尘埃可近身的袍子上,顿时染上血色。
明砚舟神情一怔。
纤弱的力量如同微风般,拂动他的衣角。
容昭竭力想抬起头,望一望前面那道身影的面容,但力已不支。
她没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便昏沉地坠入了黑暗。
听觉是最后消失的,那时候她隐隐听见了对方的轻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