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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难得一见的脆弱

虞兰川回视着他,面上笑容依旧和煦,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眉心隐有一丝不解:“明砚舟虽与我有同窗之谊,但交情只谈得上是一般,不知大人何故以此恩相挟?”

“一般么?”陈让笑起来:“可咱家听说您私底下遣去为他医治的大夫无数,如此交情怎可称一般?”

袖中的手倏尔攥起,但他面色依旧如常,虞兰川摇头一笑:“坊间传言多不实,大人不可尽信。”

“如此,虞大人便是不肯帮咱家这点小忙了?”陈让睇着他,淡淡开口:“虞大人,咱家劝您三思,如今朝中武将势微,以柳青河为首的文官势大,可您因着是叶宣学生,并不为柳党所接受,武将又对您避之不及。虽贵为三品大员,可官场之上却无一人并肩,如今难道还要同司礼监为敌吗?”

叶宣是谁?

此人本是靖嘉三年的进士,因学问极好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早早便扬了名,便也因此收了几名学生。

其中就有虞兰川与明砚舟。

但因家族衰落,身后无世家大族撑腰,叶宣在礼部蹉跎了多年,胸有沟壑却无用武之地。

他沉寂了数年,直至靖康九年,突厥来犯,而朝中武将竟无人可派。

叶宣至此深觉以笔为刃,也无法在口诛笔伐中保家卫国,便毅然决然弃文从戎。

世人只知他才名,却不知他一身武艺丝毫不比武官逊色,且饱读兵书,用兵如神。

叶宣为将后,曾率兵深入敌后,砍下敌军首领首级。此后作战更是百战百胜,是大胤百姓心中当之无愧的战神。

此后数场战役,他将突厥人赶到居庸关之外,边境有他镇守,百姓得以过了十多年安稳的日子。

他也因此受封平疆大将军,声名显赫一时。

可这样出色的将领,却在十年前那场战役中,暗中将青州布防图送与突厥将领完颜宗,致青州城破,数万将士与百姓均死于敌军之手!

通敌叛国一事有密信佐证,可谓是证据确凿。

他由此成为史官笔下的罪人,后世分说也终是过大于功。

“虞大人,试问您这是要将所有人都得罪干净吗?”陈让不再摆出那副冠冕堂皇的样子,扬声道。

虞兰川猛的从回忆中抽离,他面色有些发白。

陈让垂下眼,端起一旁已有些凉的茶,抿了一口。

两人俱不说话。

片刻后,虞兰川缓缓摇头:“陈大人此番来意,我已是知晓。只不过,某不能替您包庇此人。”

陈让眉眼倏然抬起,眼里不悦甚重。

“陈大人,请先听某解释。”他扬起笑:“有几样东西,我须得请您一观。”

说完,他便唤来秦景云,从后者手中接过几本文书。

随后站起身,将文书递给陈让:“这是我的随从在金陵城几位富商家中找到的账本,您先看看这尹之正到底瞒了您些什么。”

陈让面露狐疑,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还是接过,翻看了起来。

他越往下看,脸上愠怒越明显,看到最后已是怒不可遏,狠狠将账本拍在了案上:“这尹之正,简直是国之蠹虫!”

虞兰川望着他:“陈大人,故而此事实非某不愿帮您此忙,某明白您舐犊情深,有如此孝顺的徒孙,定是极其疼爱的。可尹之正任金陵知府仅五年时光,敛财之巨实非小数啊!”

陈让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好不精彩。

虞兰川见状,微微一笑,又下了剂猛药:“陛下如今想建行宫,可苦于国库空虚,暂不能行。若他知道金陵知府竟如此贪婪,私库堪比国库,岂不是会震怒异常?到时候这雷霆之怒,又岂是你我二人可以承受的?”

陈让抬眼看向面前的年轻人,半晌没说话。

虞兰川扯了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您盘算着我不说,陛下必不会知晓,那就大错特错了。金陵百姓在尹之正的治理下,早已苦不堪言,金陵城中的境况,早晚会传到陛下耳朵里,届时您打算如何?若您能有两全之策,某便是拼了头上那顶乌纱帽不要,也愿助您保住他。”

“可您有吗?”面前的年轻人笑容无害,仿佛与家中长辈闲话家常一般,浑身无半点戾气。

而陈让,早已输在他那番话下。

司礼监,也只是皇帝的司礼监。

别说他当前仅任秉笔太监,便是一跃成为掌印,皇帝若下旨要杀他,他便也只能洗颈就戮。

天下权势,高不过皇权。

虞兰川看着他,便明白他此刻在想什么。

若是以往,得罪了谁,他从不挂心。

但陈让有句话点醒了他,他不屑与柳派文官为伍,勾心斗角,弄权玩术,那他或可拉拢同样强大的司礼监,为日后行事谋一分便利。

“大人,尹之正贪污徇私一案,不得不上达天听。不过,这呈案之人,倒也不必是我。”虞兰川低声道。

果见对方神情一变。

“尹之正此人胆小懦弱,未避免其事后攀咬,某认为,您作为呈案之人,再合适不过。”

陈让盯着他看了半晌,随后低声笑起来:“咱家竟不知虞大人有如此玲珑心肠。”

“大人过奖,若能解您困境,那是再好不过。”

“如此,便谢过虞大人了。”陈让站起身,朝着虞兰川作了一揖。

后者避开半步,还了一礼。

两人一道出门去,脸上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俱是一团和气。

后面的事,虞兰川便不必管了。

他回了官舍,先整理了丁家村一案与丁川一案的案卷文书,又仔细翻看了吴晚的供词,确认无误后封卷归档。

严才尚未找到,海捕文书早已下到各县,想来早晚会有消息。

之后他便回到住所,与秦景云收拾了行李,打算过几日便回京述职。

虞兰川视线扫过后院的翠竹,眼前突然浮现出一道身影,那人有双与故人生得十分相像的眼睛。

他浮起一抹笑,暗叹自己魔怔了。

槐花巷最里面的那间院子里。

容昭又发起了高热,一张脸透着病气,便是眼睑都无力抬起。

丽娘将李玉棠开的药煎得浓浓的喂她服下,可等了许久,这病也并未有半点起色。

额上的帕子换了一块又一块,仍不见退烧,丽娘都快急哭了。

明砚舟站在廊庑之下,听着里头女子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一时也拧紧了眉。

但此病若是因中元节,空气中魂火弥漫导致,那确如容昭所说,便是再多的药也是无用的。

容昭这场高热整整烧了两日才退下,一张脸越发瘦,便是下巴都尖了。

丽娘心疼地直哭,见她胃口好些,便亲自动手包了她爱吃的馄饨,又煮了整整一桶的生姜水给她泡澡驱寒。

容昭终于能站起身,七月的天,便是稍稍一动都是满身的汗,何况她大病未愈,身体更是虚弱,冷汗是出了一茬又一茬。

她今日未穿男子的衣袍,只穿了件浅色蓝锻锦衣,刚晾干的长发用一根发带松松系着垂在身后。

明砚舟听闻身后的门被推开,他转身,看着容昭从屋内走了出来。

面色仍有些苍白。

但他从未见过容昭做女子打扮,一时有些恍惚。

仿佛那个芝兰玉树的小郎君仅是他的一场梦一般。

“多日未见我,看傻了?”容昭笑起来。

明砚舟听清后,挽起笑,随后移开视线:“还能顽笑,应是大好了。”

“今日确实松快许多。”

“你往年会因此,缠绵病榻多久?”

“清明之时,我病了两月有余。”容昭笑着看向廊下随风摇晃的灯笼:“也是因此,我未能及时阻止养母的谋算,使我一人流落他乡。”

明砚舟是第一次听她提起往事,不由皱起眉:“什么谋算?”

女子的声音很轻,面上虽带着笑,可眼里却透着一丝悲哀:“她想让我嫁与一个男子。”

明砚舟紧蹙着眉,没有答话。

“若对方家世清白,为人正直,我可能也就嫁了。”她抬眼望向明砚舟:“可她,却想让我嫁与刚过世的男子结冥婚!”

有一滴泪倏尔掉落,隐进衣领中再也寻不到,仿佛她此刻并不能常见的脆弱。

明砚舟不知如何形容心中的震动,看着她为洗刷冤屈奔走、为丁川奔走,只道她坚韧勇敢。

须知她不屈的外表下,也只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小娘子。

他叹了口气,随后抬起手,指腹轻轻揩过那道泪痕,指下的肌肤细腻柔软,触之,心中一跳。

仿佛被烫着般,明砚舟立刻收回手。

指腹仍残留着女子的泪,灼得他皮肤都快烧起来。

而容昭却恍若未觉,只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容昭,别人加诸于你我身上的恶意,是他们人性的狭隘,你无须伤怀。”明砚舟低声道:“你自己能给自己活路和尊严,那便无人可伤你分毫。”

面前的女子闻言笑起来,再抬头时,便看见她晶亮的眼眸:“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残魂。”

“我是怎样的?”

“洒脱而又淡泊,无拘且自由。”她笑道:“你这样的残魂,也是因为有执念未消而留在人间的吗?”

明砚舟柔和了眉眼,他摇头:“非也。”

“不是因为执念?”容昭有些疑惑。

“我没有执念。”

“那你为何不能往生呢?”

只见那男子笑起来,眼里是揉碎的日光,身形单薄如雾,他道:“许是还留恋着人间吧。”

容昭没有接话。

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其他人热爱这个世界。

有风拂过,吹来他身上浅淡的香味。

那味道一下唤起了容昭的记忆:“我一早便想问了,你用的熏香是哪家铺子里卖的?很是好闻。”

明砚舟一愣,他抬起衣袖凑近鼻尖,仔细闻过后恍然:“非是熏香,因是我踏过金灯花海时,衣袍沾染上的花香吧。”

踏过,金灯花海?

容昭一瞬间皱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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