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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静静的花在开

她们和他

“你们要时时叫着他,别让他睡着了,避免麻药过劲儿时发生意外。”大夫说。

“好。”我们答。

我看着他,他肥胖的身躯填满了病床,诸多的管线穿绕在他的身上,这时的他皮肤暗黄,嘴唇乌黑,紧闭的双目旁有几行泪痕犹在闪着光,此时的他全无了往日的嚣张,若不是此刻他躺在病床上,这许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他,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果真这句话说的极有道理,我心里竟然暗生欢喜:如果麻药过了劲儿,如果我们不叫他…

“爸,爸。”这时候我的大妹妹二月却俯身喊道。

窗外是清冷的天,大团大团的乌云慢吞吞地走过,仿佛是想要窥探我们。二零零七年的冬天一点儿都不冷,病房里更是暖意十足,连衬衣也穿不住,隔壁床的病人甚至穿了短衫,我也一阵燥热。“爸”这个称呼,除了迫不得已时,我们已经二十多年没喊过了,我真希望病床上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再听到,可是,希望毕竟是希望,那个人听到二月的喊声,居然“嗯嗯”的应了。

我斜了一眼二月,忿忿的想:“就你听话”。余光却扫到二床和三床投来的探寻的疑惑的目光,那种目光从我们一住进病房就无处不在,是啊,想想,如果换作是我们,对着这样奇怪的一家人,只怕会更好奇吧。躺在病床上的那个肥胖的人叫佟仁,是我爸,他是个极其爱说且能说的人,无论走到哪儿他都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更无论对方愿听与否,他三五分钟便把自己的祖宗三代家庭过往介绍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若想少听一个字儿都是不可能的。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和我们在一起时,却惜字如金——他,极少和我们说话,而且极少拿正眼儿瞅我们一下。同样,我们对他也冷淡如水,和他在一起时,我们,时时把小心放在眼里,把憎恨埋在心里,我们对他保持着一贯的木讷的神情和言语,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论是身体的,还是心理的。我们和他,除了几句必须要说的话以外,只是默默的,规矩的坐着,连我都觉得那种窒息要把我们身旁的空气都凝固了。不熟悉的人一定会误以为,我们不是父女,而更像警官与犯人,他是警察,我们是作奸犯科的。然而若逃离了他的视线,我们和别人,和那两床的人,和医生护士,甚至和护工都会满面春风,说笑自如。所以这六七天里,这病房的人应该是满肚子装着我们老佟家的“家史”,而满脑子却对我们充满困惑吧。

“你爸身体壮,很快就会醒的。”二床的人说。

“是。”我和我妈高秀枝同时应着,同时微笑着,又同时坐到凳子上,仿佛是事先排练好的一样整齐。

“手术做了六个小时呢,”三床说:“可真不短。”

“是。”我又答。这次高秀枝没有吱声,她面无表情,神态平静,看不出喜也看不出忧,但我知道,她是焦虑的。六十三岁的她哪怕是挑动一根眉毛,我也是明白的。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一般没事儿。”二床又说。

“是啊,听说一个肾的人也能活好几十年呢!”三床的人回道。

二床和三床聊着天儿,我们娘仨则像往常那样无言的坐着。床上那个腹部缠满绷带的昏睡的人,他现在身体里只有一个肾,他在二月时不时的呼叫中,胡乱的哼着,这让我心里又一阵烦躁。

一会儿病房的门开了,我小妹三月和她老公小古买了咖啡进来,顿时那浓郁的香气便弥漫了整个房间。我们静静的喝着咖啡,仍然没有言语,没有表情,更没有像书中电视上描述的那样有着担忧的目光和关切的寻问,没有。我们不像是病人的家属,更像是坐在咖啡厅里消磨着时光的路人。

“大姐二姐,你们回去接孩子吧,今晚我和三月在这儿。”喝完咖啡小古说。

“行,辛苦你们了。”我丝毫都没有犹豫,站起来穿好衣服准备走,高秀枝却坐着不动。

“你不走?”我问。

“要不你们都回去,今晚我在这儿。”

“你在这儿能起啥作用啊,快跟我姐她们回去吧。”小古说。

“你们也累了好几天了,今晚都回去睡个好觉,明天你们来。”高秀枝说。

“让你老太太在这儿熬夜,再累出个好歹来,不是更麻烦么?”

“是啊,你在这儿能干啥,快走吧!”

“走吧,走吧。”我们几个齐声说。高秀枝又坐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站起来,犹豫了一下,把佟仁换下的衣服装进了塑料袋里。

“大姐,我们还继续叫爸不?”小古忽然朝我意味深长的眨了眨眼睛,调皮的说道:“还是,让他一直睡着?”

“哈哈哈...”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竟然笑出了声儿,并且感到无比轻松。

“你随意。”我也朝小古眨了眨眼睛。

“你们也真不怕别人笑话。”出了病房,高秀枝恶狠狠的怒视着我们。

“咋啦?”二月问。

“明知故问。”高秀枝拽了句词儿,气呼呼的往前走去,二月看看我,吐了吐舌头。

帝都的路永远是堵的,车总是蜗牛一样负重缓行,我们坐在车里,谁也没有说话。其实,我们不光和佟仁很少说话,和高秀枝也是无话可说,我们不像其他的母女那样,轻松自然亲密友爱,我们之间,怎么说呢,谈不上疏远,也说不上亲近,时常彼此嫌弃,又经常相互惦念,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感。高秀枝此刻坐在后座上,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她正有些忧伤的望着窗外。说实话,在这个年纪里,她算是漂亮的,五官精致,身材匀称,穿着得体,又兼带点文雅的气质,乍一看,说她是教师、医生或是学者,恐怕没有人会不信。可她一旦和人聊起天来,不出三五句话,便能透出她没见过世面的浅薄和家庭妇女的无知来。

“想啥呢?”我打破沉默,问她。

“没想啥。”好半天,她说。

“你不用担心,大夫都说了没事儿,再住个六七天就可以出院了。”

“嗯,到家门口找个洗衣店,把他的秋衣秋裤洗了。”

“好。”

“其实我也可以洗,也就这两件儿…”

“不用你洗,现在外面那么方便,费那事干啥。”我说。其实我知道她已经有二十多年没给佟仁洗过衣服了,当然,我们姐仨也是,别说是衣服,就是双手套,我们也不曾碰过佟仁的。“你担心他?”我又问。

“就算是个邻居,也不愿意他有事儿啊。”又半晌,高秀枝答。

“可他还不如个邻居。”我忽然来了气,恨恨地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凡听到高秀枝向着佟仁说一句话,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别老他,他的,”高秀枝也恨恨地说:“他再不好,也是你们的爹,把你们养这么大。”

“你不也他,他的吗?”我挑衅道。“再说了,他怎么养我们了?”他,是我们和高秀枝人前背后对佟仁的称呼,很多年都不叫爸了,那个字我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那你们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你说呢?”我反问。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跟他分毫不差。”高秀枝一句不让,高秀枝就是这样,别看她和佟仁常年不说话,和我们却不甘落了下风。

“姐,好好开车吧,别说了。”二月劝道。

我呼呼的喘着粗气,说实话我憎恨佟仁,也讨厌高秀枝,我就不明白了,佟仁给她受的气加起来能绕着中国飘二十圈,她咋就还帮他说话呢?

车终于爬到了我家附近,我把车停在一家洗衣店的门口儿,高秀枝很不情愿的下了车。

夜晚,下起了雪,雪不大,却极其的隆重和珍贵,帝都的雪,不是普通的雪,它大张旗鼓的叫嚣着,惊的环卫部门,新闻团体,交警民警齐齐上阵,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帝都的雪会抢头条,会上报纸,上广播,还会上电视,喧嚷的尽人皆知,仿佛它的到来是冬天里的头等大事。然而,帝都的雪又是矜持的,总是在人们殷殷的期盼中,婀娜的柔软的轻飘飘的始出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出它的身价来。我站在窗前,看着那雪慢吞吞的飘散着,还没落到地上就又返回了天空,我苦笑着,也只有它敢于和大地开着这种玩笑。我真盼着帝都能大大的下一场雪,铺天盖地,漫卷飞舞,就如诗中描绘的那样: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以此来浇灭大地的久旱和浮躁,还有我积压了许多年的烦恼。今夜的雪,会如我所愿吗?我拉开窗帘,钻进被窝,看着雪在夜空中轻舞,渐渐的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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