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们的家
年,近在咫尺,帝都的大街小巷车水马龙,人潮涌动,飘扬的国旗,闪耀的灯笼,精美的中国结,共同编织着繁华盛世的红火景象,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眼花缭乱,古老的民俗风情使人应接不暇,人人谦和友爱,个个笑容甜蜜,大家期待着新年,期盼着奥运,我也置身于其中,享受着欢乐中国年带来的喜悦气氛。逛了一天的街,我心情大好,看着满屋堆着的年货,它们仿佛也染上了快乐的颜色。
“今天他咋样?”晚上,高秀枝和三月回来,我应付差事似的问道。
“挺好的。”
“他没说点儿啥?”我又问,我敢肯定,我和大卫不在跟前儿,佟仁一定会提些要求的。
“就问问在哪儿过年。”
“没说别的?”
“没有。”
“那我出门时,他和你嘀咕什么了,刚才问你,你也不说。”高秀枝问三月。
“没说什么。”
“说吧,我还不了解他?”高秀枝说。
“他和我要一千块钱,我没带那么多,给了他五百。”
“他干嘛跟你要钱?!”没等高秀枝开口,我先起了急,只要一听到佟仁和我们要钱,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说过年时要给孩子们点压岁钱。”
“你为什么要给他?”果然,高秀枝也炸了锅,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她双手叉腰,怒目圆睁,满脸通红,高秀枝只要一生气,就会是这个样子。
“咋能不给,他都张口要了,再说,病房里还有别人看着呢,我就给了五百。”
“五十也不给他,那个王八犊子。”高秀枝的脸涨得越发的红。“给他钱?!都多少年了,他给过我钱吗?给他!!你们怎么这么向着他啊!你们说说,这一年年的他一分钱不往家里交不说,吃的喝的还光让我掏,啊,越来越的一天到晚的净算计起你们来,你们一分钱也不行给他!宁可给王八犊子也不给他...钱,他借给外人中,对自己的老婆孩子一毛不拔!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
是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也不怪高秀枝生气,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些年来,我们想从佟仁手里要出一分钱,那简直无异于海底捞针,别说他从不往家里交生活费,就是偶尔我们周转不开时想和他借个三百二百那也是天方夜谭。等我们逐渐的长大了宽裕了,他却绞尽脑汁算计着尽可能的把我们挣的钱装进他的口袋,这怎么能不让人生气?
“就是,你干嘛给他?”我也埋怨着三月。
“不是我心狠,你们听听——我本不愿意和你们念叨,怕你们听了又生气,可这些话不说,你们不会知道,而且压得我也实在难受,你们听听,他像话吗?这次来住院之前,佟小江又去咱家了。”
“又和他借钱去了?”没等高秀枝说完,三月就问。
“是,又和他借钱去了,这次说什么要合资办砖厂,说到时候给他高利贷的利息,啊!把钱借给别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回头就从你们手里抠,这是什么人啊?这个王八犊子!他什么时候给过我一分钱啊?”
唉,我深深的叹了口气,是啊,高秀枝说的没错,从我记事起,我不曾记得佟仁主动给过高秀枝一分钱,或者是送给她哪怕价值一分钱的东西,没有,一次都没有。他宁可给他五哥二婚的媳妇买衬衫,给他外甥媳妇送围巾——他外甥当着个不大不小的官,给刚认识的所谓的朋友买烟酒,就是不给他自己的老婆孩子花一次。
“他这个人啊,不说脑子进了泥石流,也是让驴给踢了,分不清里外。佟小江他们,除了和他借钱,给过他什么?连瓶汽水都没给他买过,大老远的来家里,次次空着手,连一斤槽子糕也没拿过,还能给他利息?——笑话!到时候能还他本金就烧高香了。”
“是呢。”
“他咋就不想想,除了自己的老婆孩子,谁能管他!他那些侄男外甥女,包括外头那个…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一次次的跟他借钱行,反过来谁能借给他一分?遇上什么事儿,谁能帮他?他住院了,谁想着来看看他?谁又来伺候他?还不都得是你们!啊?他咋就不明白呢?钱,不给你们不说,净往外攘了,借的借给的给,到头来他自己手里没存下一个子儿,他咋想的呢?王八犊子!他咋不死了呢!”高秀枝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这个人呐,对咱们狠着呢!”
“他借给小江钱了吗?”我问,小江是我四大爷的儿子。
“借了吧?那还能不借?谁奉承他两句好话,他就找不着北了。你说说,小西大前年跟他借钱时也说给他高利贷的利息,这不,到现在不但利息没见到一分,连本金都要不回来了,那叫三四万啊,三四万!不吃不喝得存上多少年啊,这又往外借,挣钱那么容易吗?他这个人啊!可说他什么好呢!”小西是我小姑的小儿子,我的小姑有三个儿子,那两个儿子都在我老家的银行里担任要职,小西早先也在银行工作,可他却早早辞了铁饭碗四处游荡,正业不务,听说隔三差五的还得惹些是非,气得我小姑和我小姑父也因此早早过了世。“啊?自己的两个哥哥那么有权有钱都不帮他,那么多有钱的叔叔舅舅们也不愿意借钱给小西,为什么啊!佟仁也不想想!”高秀枝越说越来气。“你五大爷,你八叔哪个不是百万富翁?他们为什么也不借?谁不比他聪明?都知道那小江小西不着调,挣一个花五个,哪是那过日子的人啊?还开砖厂?哼!我看还没等那砖投胎呢,钱早就让他们败霍光了,到时候怕是连裤子都得赔掉了!还能给他利息?!”高秀枝说。“唉——竟天天舔着脸说这些年就靠他放高利贷来养活咱们,养活这个家,他简直就是放屁啊!”
“这次他又借给小江多少啊?”
“我哪儿知道,他们在那屋里说话,我就听了那么几耳朵,他的事,啥时候跟咱们说过。”
“是啊,他的事啥时候和我们说过,妈的,他怎么不死过去!”我心里恨恨的重复着高秀枝的话,我太恨佟仁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发泄才好。俗话说贪小便宜吃大亏,佟仁就是典型的丢了西瓜捡芝麻——他借出去的钱,给回来的利息不够买仨瓜俩枣,本金却是遥遥不知归途,几年都要不回来,害的他一次次往老家跑,他咋就不长记性呢?唉!我们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什么都不能排解我们心中长久的怨恨。高秀枝说的没错,佟仁动不动就说这个家一直是他放高利贷养活着,可我就没见他往家里买过粮买过油,也没见他给我们买过衣服买过鞋,更别说看到他的一分钱现金,我们只知道他借给他侄子外甥的钱经常要不回来,气得他在家里时不时的破口大骂,不知道他骂给谁听,反正借钱的人是听不到的。
“啊,这次来住院,一寻思也得花个万八的,我问他带了多少钱,他说他就有三千,你们听听,那是人话吗?三千?够个屁!啊?他说他没钱了,我真想问问他这些年他那些钱都哪去了?唉,可一看见他生病了那可怜的样儿,我也没问出口,还给了他两千,要不然他就拿着三千块来了,剩下的还不是想让你们花?告诉你们,你们先垫上可以,等他报了销让他还你们,一个子儿也别替他出。”
“嗯。”我点点头,真是越听越让人生气。
“你说他这次住院得花多少钱啊?” 高秀枝问。
“今天下午我到护士那问了问,已经花了三万多了。”三月说。
“啊?是吗!”高秀枝听了,楞了一下,不一会儿放缓了口气。“这么大的病…”她沉默起来,刚刚满面的愤怒变成了担忧,我知道,说到底她还是在意佟仁的,女人,终究狠不下心来,不管嘴上有多厉害,心还是软的。“唉,爱多钱多钱吧,能治好就中,钱算什么呀,放在那就是一张纸,是吧?”她又说。
“是。”我又点点头。
“你们也别生他的气了,这钱,他要是不还你们,我替他给。”
我无声的笑了。
自古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受到佟仁的影响,我上中学后就暗暗发誓,佟仁怎样对我们,我将来就怎样对他。我工作以后又在家里住了近一年左右,那段时间里佟仁逮个空儿就暗示我,让我和他共同分担我家的水电费煤气费(这几项费用是从他工资里直接扣除的),说白了,就是让我每个月给他点钱,我就不给,看着他每每被气得两眼冒火直喘粗气的样子,我别提有多开心了,我就是要以牙还牙,反正我也上班了,有宿舍了,可以不回家了,山高皇帝远,他也不能把我怎么着了。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得不到钱的佟仁会想方设法方法来报复高秀枝,所以,我也不敢太过分。那年,我记得我刚刚上班没多久,佟仁他们单位组织了一次疗养,可以带家属,而且除了吃饭,家属也全部免费,这项福利使得人们欢呼雀跃,高秀枝也十分心动,我知道她也想去,却怕佟仁不给她报名,佟仁他们单位,家属共有十来位,这难得的机会很快使得家属们结成联盟,都要去,一个都不能少,统统集体报名。那几天,高秀枝格外小心,尽量不去招惹佟仁,就怕佟仁把她的名字删除。虽说佟仁一如往日的虎着脸,正眼不瞧她一下,但依旧掩盖不住高秀枝的笑容,很多年我没有见她那样开心了。
那几天,佟仁在我们面前,不止一次的旧话重提:如果没有他,高秀枝肯定还在农村种地,如果没有他,我们姐仨也不会农转非,如果没有他,高秀枝更是不可能有这样疗养的机会,疗养说是不用个人掏钱,其实是占了他的奖金基数的,等等等等…哼,我早就听明白了,说来说去,无非是想让我掏些钱给他,我偏不!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过去的啥也别说了,但是现在,我就是想让他知道,长大后我就变成了他,我有多吝啬,他就有多厌恶。
但事实上在他们出发前,我给高秀枝拿了充足的钱,我怕她舍不得吃,怕她被人耻笑,更怕佟仁给她难堪,我对高秀枝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负担她和佟仁两人的饭费,以此来堵住他的嘴,我告诉她在外面不要和佟仁争执,免得老被同事们笑话,我太了解高秀枝了,以她的固执愚钝,她是不会让佟仁占到一点便宜的,我也太了解佟仁了,占不到便宜的他,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我本以为在我的叮嘱下,那次旅行是相安的,虽然两人在家里不说话,但至少在外人面前可能会装一装,况且有那么多同事在,佟仁也应该会多少顾忌点脸面。谁知,疗养回来没多久,和高秀枝要好的阿姨就告诉我:
“六月啊,你爸实在是太过分了,别的不说我们也都知道,可是这次,唉,可没见过你爸这样的人,心可真是狠:在扬州那天晚上,你妈出来吃饭忘带房卡了,你爸愣是一宿没让她进屋,你妈和我敲了半个多小时的门,你说你爸能没听见?半夜十一点多我们又去敲门了,你爸还是不开,连服务员去开门,他都在里面反锁着,最后你妈在我的房间将就了一晚。你说你妈一晚上没回去,你爸会不知道?他不是成心是什么?本来我也不想告诉你们,知道你们管不了他,听了又堵心,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可是想想,你们都大了,也都挣钱了,看你爸心情好时还得多劝劝他,老这样哪行啊。”
我气得血液倒流…
“妈,你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他不是说要净身出户吗?你还犹豫什么?”我无数次问过高秀枝,我盼望他们离婚简直比盼望中个大奖还要真切。“我姥姥一个人,在那样的年代还能把你们三个养大成人,现在的你,怕什么!”我真是又气又恨。每每听到我们仨这样说,高秀枝要么抿嘴不语,要么脸红脖子粗的把我们骂一顿,倒好像是因为我们才使她过的不如意。“我真的希望你们两个离婚,余生,各自去寻找自己喜欢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非得要把彼此折磨得遍体鳞伤才行啊!”
都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的父母于我们就是这样,我不理解高秀枝为啥死活都不肯离婚,难道她真是为了我们,为了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家?可是,她看不出来我们不快乐吗?莫非她内心舍不得她那个名义上的丈夫?根本不愿意离开?又或她就是想拼个鱼死网破?我不明白。我也不理解佟仁,既然已为人夫为人父,不要说带给家人幸福和安全,就是不闻不问也是好的,而他,却总是琢磨着怎样变本加厉的对待我们,他的心里就没有一丝丝愧疚吗?他对付我们的手段,说出来都没人会信:
佟仁会每个月都到邮局去,把家里电话费的账单打印出来,一笔一笔把他自己支出的部分用红笔画出来并算清楚,其余的费用由高秀枝来担负,他会把每个月他在家里吃的东西记下来,细致到一根黄瓜,其余的费用也由高秀枝来担负,他会把水电煤气费平均分配,他只付他自己的那份,他做到了名副其实的AA制,我们五个人的AA 制...那时候,我也只是刚刚上班。可以说佟仁对家里的算计,只有我们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他为了少给这个家花钱,真是绞尽了脑汁,费劲了心思,一旦达不到他的要求和目的,他就会折腾高秀枝,折腾我们。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假使让我对他的所作所为既往不咎,我万万做不到,假使对他以毒攻毒,我又不敢太过分,我要顾忌高秀枝的感受,高秀枝的痛苦就是我们的痛苦,夹缝中生活的我要疯了,我厌倦憎恶痛恨这一切!每每站在我滨海的家里,我心凉如冰。
“姐,你说咱们真是他亲生的吗?”二月上初中时还曾经问过我。
“咋不是,你看咱们和他长的多像,尤其是你。”
“可是,他为什么对咱们那么不好啊?”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父亲为什么那样讨厌我们。按说,我们姐妹仨人听话懂事有礼貌,好学习爱劳动,从没被请过家长惹过事儿,是大人们眼中“别人家的孩子”,可就是怎么做都不称他的心,别说能赢得他一次笑脸,就是连句话他也没好好和我们说过。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出于什么心里,前一秒还在外面和别人微笑,而一进家门他的脸立刻就下了霜,我不知道。是,我承认,从小到大我的父亲只打过我们几次,谁家的孩子小时候又没挨过打呢?可是直到现在,我们见了他都不寒而栗,不用他动手,他只要一瞪眼睛,我们的腿就已经瑟瑟发抖,他只要一开口,我们便觉得窒息,和他在一起,我们时时刻刻如坐针毡,那种胆颤和惊恐已深深的烙在了心里…
“姐,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他打妈了。”十岁的三月抬起头忧伤的说。我记得那天是八月十六,是二月十二岁的生日,高秀枝出去摆摊儿还没有回来,我们仨在客厅里写作业,外面,天有些阴。“姐,他对咱妈不好,对咱们不好,还老让咱们去借钱,有时候我可恨他了,姐,我长大挣钱了也不给他花。”
“咱院里的人还老是问我:‘二月,你爸又没回家吧?他早都下班了,你知道他去哪了吗?’我听了,就骂他们,姐,我也讨厌咱院儿的人。”
“是啊,他又有四天没回来了,”我说:“其实他不在家更好。”
“但是,今天我二姐过生日,他们肯定都忘了。”
“忘了我生日没关系,我只希望他俩能不再打架,咱家能幸福。”
“我也是。”
邻居家飘来了炒鸡蛋的味道,真香啊,我们使劲吸了吸鼻子,我家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吃顿炒鸡蛋了,就是今天,二月过生日,我们也吃不上。
“大姐,二姐,要不咱们离家出走吧?”
“去哪儿?咱们没有钱,哪也去不了。”
“我有一块五。”三月高兴的说。
“我有两块二。”二月说。
“可咱仨的钱加起来都不够买两张火车票的,能去哪儿?”我说。“再说了,咱们都走了,他们打起来,妈连个帮手都没有。”其实,我有过无数次离家出走的想法,可就是没有勇气迈出去。
“那,等咱们长大了一块走。”
“好。”
轰隆隆,一阵雷声过后,楼前传来几声熟悉的咳嗽声,我们的心立刻就拧成了一团,我看了下表,八点钟。
“呀,他回来了,今天咋这么早?”我们仨慌忙站起身,三月迅速跑进了小屋,我和二月赶紧站到门口 ,门开了,佟仁一脸阴沉的进来了。
“爸,你回来了,吃饭了吗?”看到他,我连声音也止不住的发颤。
“吃饭了吗?你们别他妈的一天到晚没话闲磕打牙,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傻啊。”一切尽在意料之中,佟仁一边换着拖鞋,一边瞪着他牛一样大的眼睛吼道:“这么晚了还问我吃没吃饭,你们是想饿死我吗?” 看着他一脸的凶气,我和二月不敢再多说一句。
“去去去,边旯儿呆在去,别在我跟前儿晃。”他极不耐烦的朝我俩抖抖手,仿佛要掸走身边的臭虫,我们刚要转身走开,“你不知道给我倒杯水吗?”他又大吼一句,吓得二月赶忙哆嗦着倒好水递到他手中。
“滚开滚开。”他接过水继续吼道。我们唯唯诺诺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更不知道是该滚开还是该继续站着,我们茫然不知所措。“看看你们那德行!”他又吼。他已然忘了他二女儿的生日,别说是祝福一声,就是好好的说句话也是不能的,他换好鞋,喝完水,洗洗手,气乎乎的进了他屋,很快响起了呼噜声,我和二月这才如释重负的舒口气。
说实话,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火,我们一天天如履薄冰,若不是因为高秀枝,我们真希望他永远、永远都不要回来。他在家里,我们连睡觉都提心吊胆,他可能不知道,在他不出去的夜晚,在夜深人静时,他躺在床上咒骂高秀枝的声音虽然小,却字字清晰句句如锥,是那么恶心恶毒,骂的高秀枝整夜无法上床,只要高秀枝刚躺到床上,他那“粪坑”里的沼气就汩汩涌出,熏得满屋臭气哄哄,他那绿豆苍蝇似的嗡嗡声不绝于耳,怎么挥都挥不去…多少个夜晚,我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多少个夜晚,高秀枝是挤在三月窄小的床边度过的,又有多少个夜晚,我们在黑暗中看见她流泪的眼睛…
也有要好的朋友问我:“你爸为什么会那样?”
“我不知道。”我想了想答道,并仔细的回想着,生怕漏掉我们哪天或许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才使他总是雷霆大发,可是没有。“如果是你爸,你爸会这么做吗?”我问好友:
“爸,你回来了?” 又一天半夜,楼前的咳嗽声惊出我一身冷汗,我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递上笑脸:“累了吧。”
“少废话,端饭端饭。”他一脸的厌恶。
“好好,你还没吃饭吗?” 我接过他的衣服挂上。
“你是不是傻啊,你是想要饿死我吗?这么晚了我上哪吃饭去?你给我开的饭店吗?”他忽然气急败坏的一声吼,炸得我屁滚尿流的跑进厨房。
“都十点了,我以为你吃过了。”我端上饭来,战战兢兢的解释着。
“十点了?你还知道十点了!十点了还问老子吃没吃饭?十点了老子还在外面给你们挣钱,供你们吃供你们喝, 你们难道是喝西北风长这么大的吗?还有脸问!”
我低头不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怎样说,更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使他称心如意。
“我他妈是鬼吗,见我回来一个个都躲在屋里不出来,我能吃人吗!”
“她俩睡着了…我妈卖项链去还没回来。”
“去去去。”他又厌恶的掸掸手,我又臭虫一样滚回我们的小屋。我只有在我们的小屋里才能松口气,我站在小屋门口,偷偷的听着他在客厅墩着酒杯,摔着筷子,呼呼地喘着粗气,时不时的还骂上几句,我习以为常了,我不再想刚才我错在哪里,也不愿再去回忆哪个细节没做好,我厌倦了,我只祈祷他喝完酒能很快睡去,否则高秀枝回来后又将是一场恶战。
“如果是你爸,他会这样吗?”我问好友:“我自愧不如二月,我是真恨他,二月嘴里说恨他,却一如既往的抢着给他洗袜子,刷鞋子,一如既往的在得知他要跑长途时,给他买他爱喝的可乐桔汁,他爱吃的饼干蛋糕带在车上,丝毫没有舍不得花钱,要知道,那钱是二月上学之余起早贪黑摆地摊儿卖东西攒了好几个月的,那是她买铅笔橡皮乃至学费的一部分,二月自己可是连一颗糖也不舍得吃。你说,除了这,我们还能怎么做?”
“你爸没反应吗?”好友问。
“反应?没有,他不但没有反应,你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吗?”
“不知道。”朋友摇摇头。
“说出来你都不信,我爸一个人在家时,常常偷偷的给自己买好多好吃的,有几次他吃的正香时,被三月回来后撞见,三月站在他身后,静静的等待他分给自己一块时,他却狼吞虎咽的吃下最后一口,擦干净嘴巴,反身狠狠瞪三月一眼,然后转身离去,你爸会这样吗;当他站在小卖部门口,自己痛快的喝着可乐吃着酸奶时,看着二月就在不远处瞅着他,他却无动于衷,你爸会这样吗;当他快进家门时,三口两口吃掉手里的橘子,全然不顾我们窗前渴望的目光,你爸会这样吗?”
“不会。”
“真的,我不求别的,不求他对我们有多好,不求他主动给我们一块钱——别人家是双职工,我家是单职工,我妈没工作挣得少,我们家又三个孩子,我能理解,可是我只想问问他,他有过一次耐心的和我们说话吗,有过一次对我们笑吗?没有钱没关系,温和一些不行吗?很多家庭也没有钱,但却有爱,有爱!我们需要的是爱!!”我哭了,我其实不爱哭,我的眼泪在夜里已经流完了,可我说着说着竟然又哭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在他面前,我们大气不敢喘,更别说想对他说这些,我不敢说,他也不会听的。”
朋友不解的看着我,眼里有同情有疑惑,是的,她们不会理解的,任何人没有经历过都不会理解。
“还有,如果是你爸,他会这样做吗?”我继续问着好友。在我要结婚时,佟仁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要结婚了。”二十四岁的我对佟仁说,我盼着这一天好久了,我终于可以离开他,离开这个家了,我简直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
他听了,没有像其他父亲那样的喜悦,半点都没有,他没有问我结婚的日期地点和怎样安排,更没有问我婆家在哪里,家里都有谁?没有,或是象征性的问问我有什么需求,一句都没有。他的脸像平时一样阴着,他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他瞪起牛一样大的眼睛看着我说:
“婚,是你自己要结的,和我没关系,我养你这么大,你没给我买过任何东西,我也没有一分钱给你。”
“我没有想要你的一分钱,”我一字一句的说:“放心,我不会和你要钱的,但你既然这样说,那我也想问问你,这个家里的冰箱电视洗衣机是谁买的,电话谁安的(那时,安装一部家庭电话要3000元),你柜子里从未间断的烟酒茶糖又是谁给的?”我第一次有勇气说了这么多话。
“滚你妈的,我没跟你们要钱就不错了,你还想和我算账,你能算得清吗?你们难道是喝西北风长大的吗?”他吼着。
是啊,算不清,我心里也常常这样想。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他,我们会不会生活的更好?抑或还不如现在?我只知道,我们仨结婚生子买房买车他没有给过一分钱,这个我一点不生气,甚至还暗自感谢他,因为他没有阻拦我们,没有和我们的婆家要一分钱的彩礼,也没有难为我们的丈夫,当然,我们仨谁也没有举办婚礼,一家人连坐在一起吃顿饭都没有,我们仨简单到领了证就离开了家。但令我无比气愤的是“那个女人的大儿子”和我前后脚结婚生子,他可是给了不少的钱,滨海是个小城,这些瞒不了我们。
我成家后,大卫常常劝我:
“他再不好,也是你爸,你不要再怨他了。”可我,没法选择原谅。每每想起这些,想起他对我们的凶恶吝啬,想起他对我姥姥家里人的冷漠鄙视,想起他对那个女人和那个女人家里的种种的讨好和大方,我如鲠在喉,满腔的愤怒喷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所以别说是五百,就是五块我也不愿意给他,不愿意!可是,就像三月说的:我们既然狠不下心来不管他,那就只能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