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西街往事——
我小的时候,和小芸最熟悉,我们俩差一岁,经常在一起玩儿,我俩在我奶奶家度过了很多难忘的时光,直到我十岁离开故乡时,小芸都是我儿时最好的伙伴儿。长大后,我和立秋接触的反倒是最多,立秋长得帅,浓眉大眼,身形挺拔,性格直爽办事又痛快,很受我们老佟家上上下下的喜爱。立秋从小到大一直很听话,我五大爷五娘让他干啥他就干啥——除了不爱上学和调皮捣蛋以外,哪点都让人满意。立秋从四年级开始逃学,我五大爷五娘天天哄日日劝,连接带送他才凑凑合合的念完了小学。到了初中,我五大爷这招不好使了,他前脚看着立秋进了校门,他后脚跐溜一下就窜了出去,气的我五大爷几次抡起了手里的木棍...后来,我五大爷索性每天蹲守在校门口,你还别说,这个办法真起了五天的作用,到了第六天,立秋跳了学校的后墙又跑了,恨得我五大爷牙根直疼,我五大爷是丁点办法也没有了,求也求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都不管用,只能眼睁睁的任由立秋只上到初二就辍了学。
立秋却是聪明的。话说我们老佟家的人都是聪明的,立冬聪明,他十八岁就大专毕业了,小芸聪明,她十七岁中专毕业,他们比起至今还没拿到文凭而耿耿于怀的我来说,不知要聪明多少倍。只是,他们把聪明用在了和我心目中不一样的地方。有时我想,什么是聪明呢?是上学时的成绩优异?是工作时的能力出色?是专业上的出类拔萃?还是在某一领域独占鳌头?如果是这样,那农民呢?木匠呢?赌徒呢?他们也是术业有专攻,而且秀出班行,他们算不算聪明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样来界定聪明的界限,但我想我们普通人眼中的聪明,应该是选择个体面的单位,体面的工作,然后沿着前人留下的足迹继续前行,以达到自己的理想和目的,或许还得要让朋友和同学们羡慕嫉妒一下吧。但立秋显然不是这样的,立秋辍学的第二年就进了监狱,出来后自然更不去上学了,他开始和我五大爷学着做买卖,这一学我五大爷才发现,立秋简直天生就是做买卖的料,他没用两年就把我五大爷手里的两家金店变成了三家,然后又变成了四家,乐的我五大爷合不拢嘴,于是,我五大爷便把金店交给了他打理。
立秋从监狱出来后和从前大不一样了,他不再惹是生非,也不再遥哪瞎晃,他安安稳稳的经营着金店,认认真真的学着做事,并一切按照我五大爷的安排结婚生子挣钱养家,一切在正轨上前行,一切看起来也都很美好,直到二零零年他来滨海租房子,我们才知道,他迷恋打麻将好些年了,每年输在这上面的钱不下六七十万,气得我五大爷五娘时时想打死他。
“姐,你不知道,今年我尤其点儿背,怎么都不赢。”立秋说。立秋很有礼貌,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
“那你有赢的时候吗?”我问。我心想每年都输六七十万,还说点背?什么逻辑!不过,闲来没事时我喜欢和立秋聊天,喜欢和我们老佟家的每一个人聊天,我们老佟家的人都很会聊天,都知识多见识广妙语连珠,往往聊上一会儿就会跟听评书似的着了迷。立秋虽言语不多,但犀利幽默又博闻广见,很是能吸引人。立秋还勤快有眼力见儿,比如我家灯泡坏了,水龙头漏了,车链条掉了,不用我们说,他都能及时发现并且修好。
“有啊?以前还总赢,赢多少我也没记着,不过这两年不知咋了,总输。”
“那就别玩了,输那么多钱,多心疼啊。”我说。其实我说这话时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口是心非,其实我心里并不觉得疼,果真那句话说得对:针,只有扎在自己的肉上才觉出疼,立秋输的钱虽多,又不是我的,我有点酸倒是真的。那时,我一年才挣六万,他却要输六七十万,同样是老佟家的子孙,差距咋这么大呢?不过这样看来,钱这东西,多有多花的地方,少有少花的理由。
“那不中,我不玩了,别人咋办?”
“你还有心管别人?”
“姐,你不知道,我这人干啥都特仗义,打麻将也一样,你不能说我输了,就给别人撂挑子。”
“别人?谁啊?你们还有团伙?”
“那当然,姐,你以为打麻将全凭手气和技巧吗?不的,全都在于配合,我们有个圈,就那么几个人,这么多年来配合的可默契了?所以说不能因为咱这半年老输,就不玩了,那以后还咋在一起混?”于是立秋向我讲起了麻将桌上的门道:“姐,我左手食指敲三下需要什么牌,右手食指敲三下需要什么牌,左手捏捏耳朵要什么,右手捏捏耳朵又要什么,这些都是我们事先定好的。”
“天啊,还能这样作弊?”我惊讶的问。
“你以为呢,没有同伙,不作弊,那不擎等着惨输么?”
“是吗?那让人发现了咋办啊?”
“一般发现不了,固定的就那几个人。”
“你就这么相信他们?你想过没有,你可以这样做,别人同样也可以啊?要不然你为啥老输钱?”
“是啊,我也这么怀疑呢,我们这里面肯定出了个内鬼,不然我不能输那么多。”
“是吧,那就别玩了,有那些钱干啥不好?”我又说,这个我说的是心里话,不管是谁的钱,挣起来都不容易,花出去却是分分钟的事,总这样输真不值得。
“是呢,干啥不好!可是,不玩干啥?”那一年,我恰巧在滨海学习,立秋恰巧来滨海躲债并戒赌,他在离我爸妈家不远处的一个小区租了一年的房子,我们得以时常见面。听我妈说,立秋和他媳妇小红每天早早的就到我家来,有时候我爸妈还没有起床他们就敲门了,赶上早饭,让让,他们就跟着一起吃,不让,他们也决不动筷子,时间长了,我妈好奇的问:
“秋啊,天天起的这么早,咋不睡懒觉?”
“六婶,我们那屋子冷,冻的睡不着。”
“暖气烧的不好吗?你问问房东啊。”
“没有暖气。”
“没有暖气?”
“我没要暖气,六婶,一冬天供暖两千多块钱呢,贵。”
“你看看,你看看,这真是人越有钱手越紧啊,寒冬腊月的在这上面省钱,咋想的呢?唉,挣那么多钱不知道图啥,输出去倒不心疼。”我妈对我说。我妈说,立秋通常会在我家待到要做午饭时,如果我爸叫着他们一起吃,他们就会留下来,否则,立秋和他媳妇就在午饭前回去了。我妈是不敢有所表示的,我妈没有工作,她在家没有话语权,不论是对我爸家的亲戚还是对她自己家的亲戚,我妈都做不了主,我们也是。比如周末我在家时,赶上饭点儿,我也不敢叫立秋留下来吃饭,我们在我爸面前同样没有地位。立秋可能不知道,成家以后的我们姐仨,在娘家吃饭也是要表示表示的,说起来,那些年我爸对他的侄子外甥们更好些,对立秋小芸的好,远远胜于我们,我们在我爸面前,用他的话说:
“跟你妈一个德行,就是一堆狗屎。”说完,还狠狠地瞪我们一眼,眼里尽是鄙夷和厌恶,那时的我爸稍有不顺,不管是因为啥,他统统都要算在我们的头上,他时常凶神恶煞的指着我们仨的额头骂着,有时恨不得上来咬我们一口,就是当着立秋和他媳妇的面也毫不顾忌。
“我六叔咋会这样呢?”时间久了,立秋看出了倪端,诧异的对我说:“他在我们面前可不是这样的,我们印象中,我六叔爱说爱笑好读书有文化,识大体会办事,我们一直把他当做榜样,我六叔每次回老家都说,他对老婆孩子那是没比的,就一个字:好,他说他不会让你们受半点委屈,可是....”
“可是,事实胜于雄辩。”我微笑着,也并不解释,许多事说了也没用,一切随其自然吧。可是如果我们私自做主留了立秋吃饭,饭桌上一定是乌云密布的,且几天不会开晴,果然立秋发觉了并渐渐地来的少了。
“立秋,下午我用用你的车。”若是立秋在我家吃了饭,我妈为此又添了一两道菜后,我爸常会这样理直气壮的说。
“六叔,你去哪?我陪你。”立秋听了赶忙站起来,立秋三年前就买了奥迪二百,他是我们小城第一个拥有豪车的人,而那时的我,别说奥迪二百,就是奥拓二百我想都不敢想。
“我自己去就行,你歇着吧。”我爸粗声大嗓的嚷着,仿佛立秋刚刚吃的那顿饭就像奥迪二百的价值一样贵重,不索取的什么,吃了多大的亏似的。我爸前两年买断了,整天闲在家里无所事事,让他出门的动力只有两个,一个是东边学么个买卖,西边搭个家生意,第二就是找几个气味相投的假哥们在酒上桌吹嘘一顿,把他那虚无缥缈的黄粱美梦做一做。
“我没事六叔,我陪你。”立秋拿好钥匙,做着即刻要出门的准备
“不用你陪,我自己去。”我爸又说。其实我知道我爸的心思,我也知道他并没有什么事一定要出门,他只是想在我们或者外人面前炫耀炫耀他的侄子是多么有钱,炫耀炫耀他的亲戚比我妈的亲戚多么有能耐,还有就是,立秋在我家的这顿饭真的不能白吃。
立秋不让我爸自己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放心他的豪车,还是不放心我爸的车技,反正不管是哪样,我都理解并支持立秋,要我,我也不让我爸自己去,我爸品格不优,脾气暴躁又路德欠佳,他没有一次开车是心平气和的,没有一次是文明驾驶的。
“没良心的小*崽子,在我这儿吃,在我这儿住,用下车都不行,什么玩意。”过后,没开到立秋车的我爸总是破口大骂:“整天就想着吃白食儿,哪有这样的香油儿(便宜)占,靠。”一连多日不给立秋好脸色,立秋便来的更少了。
“唉,哪有这样的人啊,你们不在家时,他把立秋使唤的团团转,今天买块香皂明天打个酱油后天去趟市里的,他自己闲的都要生蛆了,身强体壮的一步都不想走,使唤起别人来,没完!”我妈叹着气,很是无奈地说:“立秋可没少拉着他东跑西颠的,这说翻脸就翻脸,唉!没这样的。况且,听说你五大爷还给了他三千块钱,就怕立秋赶上了饭点在咱家吃口,你说说我咋就碰上了他这么个没人情味的呢!”我妈叹息着:“立秋这孩子,也是真不错。”我妈口中的他,指我爸,我们家有些与众不同,我爸和我妈常年不说话,常年不相互瞅一眼,就连背地里说起彼此,都是“他,她”的称呼,陌生的不能在陌生。
“是呢,真讨厌。”我们除了跟着抱怨几句我爸外,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冬至过后,天长了起来,立秋回了趟老家,很快又回来了。有几次我回来得晚,快到家时,总能看见他和他媳妇在路边的小店里一人举着一个煎饼果子吃。
“立秋。”我喊他。
“姐,才回来啊。”立秋和他媳妇见了我,急忙站起来。“下班这么晚啊,你吃了吗?”
“没呢。”我说:“你们咋还又吃这啊?”
“这不挺好吗,省的做了。”
“天天吃这,能吃好吗?”我有点怀疑,立秋从小到大可从没亏过嘴。
“能,挺好吃的,还省钱。”立秋的脸上挂着晴朗的舒坦的笑。
“哎呦,这话说的,好像你差钱似的。”
“不的,姐,你知道我对吃的没啥要求,能吃饱就中。”
“那也要个菜啊。”我说,立秋的桌上除了煎饼果子,只有两杯白水和一袋榨菜,其实我知道立秋喜欢吃,会吃,也能吃,从小到大我五大爷家的饭桌上一直都是一般人家比不了的丰盛,立秋的嘴和胃早就吃刁了,只是他在自己下馆子的时候好像不是那么舍得花钱。“不愿做的话,你咋不回我家吃啊?”
“嗯嗯,”立秋真诚的笑着,“不能老去,老去给我六婶添麻烦。”
“嗨,那有啥,就是添两双筷子的事儿。”我说,说完,我自己都笑了,要是真的在我家吃上几顿,还不够尴尬的。“你们两个也是,孩子又不在身边,一天到晚啥活不干,咋还连顿饭也不做?”也不怪我爸一天到晚骂他们懒。
“这就饱了,姐,省事又省钱多好,再说了,现在又不缺营养,是吧?姐,你吃不,我给你也买一个?”
“行,来一个吧,正好我也懒得回家做呢。”我说,其实我也不愿做饭,更不能到我爸那吃去,那样还不够看他的脸色的。“你们回老家干嘛去了?”我又问。
“没事,就回去看看,看看孩子和我爸我妈,顺便拿几个鱼竿来。”立秋指着立在墙边的鱼竿说:“我看这边钓鱼的人不少,等天再暖和点我也去钓去。”
“听我爸说,你的鱼竿都很贵?”我拿起一个鱼竿,手指粗细,乌黑柔润,能伸可缩,轻巧精致,收起来只有雨伞那么长。以前听我爸说过——我爸只有在显摆他家亲戚时才跟我们有话说:
“立秋那小兔崽子,那才能造呢,买个鱼竿就四五千,一买买六七个,啊,有买鱼竿的钱,买鱼够吃一辈子了!这不,又嚷嚷着买游艇呢,我想让他到滨海来买,咱这多便宜啊,他偏不听,非在咱老家买,豁上贵!一个游艇四万多啊,四万多,钱多烧的。”我爸跺着脚又惋惜又愤恨的说:“唉,我想挣点牵线的钱,又黄了,你说我想挣点钱有错吗,咋就这么不容易呢,老天对我不开眼啊。”我爸抱怨着立秋,又抱怨着运气。我的老家,不光有无尽的煤炭,连绵的群山,还有丰富的水源,小溪,河流,湖泊纵横交错,滋润着美丽的辽西大地,更有白石水库烟波浩渺,扁舟摇曳,鱼鸟相欢。
“还中吧,姐,不贵,一个也就几千块。”
“这还不贵?”我惊讶着,真是无语,人和人的想法还真是不一样,别看立秋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舍不得要暖气,更连次饭店也舍不得下,但他买起汽车游艇和鱼竿来,那真是眼睛连眨都不带眨一下的。
“这不算贵的,我这就是平常的,贵的多着呢,等以后我要在这常住的话,我就再买几根好的,姐,今天天好,我还钓了两条呢,给我六婶送去了。”
“是吗?那明天家去吃鱼。”吃完煎饼果子,我们往回走。滨海的冬天是寂静的,清冷的,路上行人寥寥车马稀少,只有北风呼呼吹过,吹得人瑟瑟发抖。我裹了裹羽绒服,立秋和他媳妇则紧缩在貂皮大衣里,那貂皮一看就是上好的,长长密密的貂毛油棕发亮,在晚间也闪着温暖的光,貂帽也厚实细密,毛毛蓬蓬的仿佛能盖住整个冬天。
我和立秋就是从这时接触的多起来,这一年起,他戒赌躲债经常往来于川州和滨海,也往来于川州和帝都,因为我五大爷后来又娶了小媳妇付美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