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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边庭传烽火 (2)

按郑国惯例,每年冬至之日郑帝都要在垂拱殿设宴,宴请朝中大臣,但这个规矩却在七年前突然停止了。到延佑四年,郑帝下旨命太子在东宫设宴,却只宴请四品以上大员。今年这道旨意又突然没有了,太子思来想去,便只在东宫自设小宴,只宴请太子内臣,却又延请了方、袁二位当朝宰相。

未正时牌刚过,太子便遣人请方、袁二人赴宴,二人不敢怠慢,急忙整束冠带,出了暖阁。有内侍上前为二人披上貂裘。

方旭对张铨等人道:“今日冬节,太子赐宴,我二人这便去东宫谒见。你等也收拾一下,各自回家过节去罢。虽说年底事多,却也不在这半日。我知诸位不辞劳苦,然诸位若不下值,这许多书办、干办也不得回家与家人团聚,今日便散了罢。只是劳累了当值之人。今日是谁当值?”

崔言应声站起道:“今日是职下当值。”

方旭拍拍崔言肩膀道:“默之辛苦,我已吩咐小厨房,今日炒了几个好菜,烫了一壶好酒,你好生消消乏,夜里只怕还要有事,务要令全城百姓好好过了冬节。”

崔言道:“是。崔言应为之事,相公但请放心。”

出了政事堂,向南走不足百步便是东宫的东便门了,极为近便。这东宫原为东极殿,自延佑元年册立太子之时,赏给太子居住读书之用。朝臣才俗称东宫。

那东极殿是一座七楹重檐歇山顶大殿,盘踞于两重汉白玉石阶之上,极是宏伟。往年有旨意之时,皆是在这大殿之中设宴,今年没有旨意,宴请之人又少,便将宴席设在了后殿。

方、袁二人刚转过东极殿,便见太子已率二三十官员在后殿门前迎候。方、袁忙趋前几步与太子见礼,又与诸官员见礼。忙乱一阵,众人方才随太子进入殿中。

正堂早已摆好四桌酒席,太子令众官员入席,又引着方、袁二人进了西侧小厅。

小厅内暖意融融,酒席也早已摆好,却没有分席。只摆了一张大八仙桌,七张花梨方椅,每张椅下各有一个燃的正旺的炭火盆。周围侍立着两名内侍,六名宫女。

太子道:“今日没有圣命,我等只是私下小聚,那便没有君臣分际。咱们一桌吃酒耍乐,诸位不要拘谨才是。”说着便要亲自安席。

忽门帘掀起,一人走进来,众人看时,却是赵具。赵具先上前与太子见礼道:“太子殿下恕罪,臣来晚了。”又与方、袁等诸人见礼,又道:“诸位莫怪,今日冬节,赵具不敢懈怠,绕着梁都各驻防大营走了一遭,这才来晚了。”

此时这小厅内已有七人,宫女为众人宽衣摘冠,太子又要安席,众人如何敢劳动他,便按太子先坐了上首,方旭坐了左首首席,袁端坐了右首首席,赵具坐了左首次席,右首次席坐的是太子洗马程仪,打横相陪的二人,一人是太子詹事朱休,另一人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方、袁二人只觉似曾见过,却想不起是谁。

直到众人都坐稳后,太子方指着那年轻人对方、袁道:“这位只怕二位相公不认得,他现任梁都推官,姓徐名恒字永业。”

那徐恒又起身见礼,方旭道:“原来是徐少保三公子,果然家学渊源,少年英才。”徐恒逊谢不已。

太子詹事朱休道:“方相公好眼力,这位徐世兄不承父荫,一心修文,十年寒窗,终登金榜,乃是延佑元年恩科进士,实在令人佩服至极。”

袁端道:“徐少保一生戎马,却不想教子也是有方。三位公子,两位修文,一位习武,皆有所成,当真不愧‘家学渊源’四字。徐世兄后来居上,出将入相,指日可待。”

徐恒道:“恒如何敢当诸公如此谬赞。恒自知愚钝,又无济世之才,只因年幼时体弱,方才弃武从文,潜心苦读多年,却无立言之能,只盼为任一方,守得一方清明,不被家父加一句‘不肖之子’考语,也就心满意足了。”

太子道:“永业太谦了。来来来,我等满饮此杯,贺我大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众人喝了此杯,又连饮两杯,太子道:“今日原本想与东宫属臣小聚,却又想二位相公忙了一年,哪得一时清闲,赵练材总领梁都防务,也是操劳了一年,何不趁冬节凑到一处散散乏。有唐突之处,想来圣上也不会见怪。至于永业,虽非东宫属臣,然今年徐少保致仕还乡,我甚是想念,只是山遥路远,日后见面不易,这才召永业入宫相见,便如见徐少保一般。”说罢自饮了一杯,众人忙都陪了一杯。

方旭道:“太子何必忧心,徐少保现居齐州府历城县,太子出巡虽不易,召少保回都相见也不是难事。”

袁端心中一动,召致仕官员回都,虽无定制,却是天子之权,若太子行此事有僭越之嫌,方旭如此说是何用意?

太子却未接话,拾箸指点着桌中一只铜锅道:“这道野鸡炖冬笋,难得的是这冬笋甚鲜,诸位尝尝。”说着挟了一块笋,吹了吹,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众人见那铜锅下燃着细炭,锅内汤色乳白,煞是诱人,便举箸的举箸,伸匙的伸匙,纷纷品尝起来,自然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太子对方旭道:“听闻卢象山昨日还都了?”

方旭道:“是,卢象山昨日到的新郑驿,今日一早先到政事堂,又去面圣。”

太子道:“我却不知,若知晓,原该请卢象山的。”

方旭道:“太子殿下今日祭天,原是不知,日后见着再叙便是。”

太子洗马程仪忽道:“太子殿下,君臣分际,原不该太过亲近才是,况是卢象山这般驻边大将,需防结交边将之名。”

太子一怔,细白的面庞上有些泛红。方旭忙接道:“程老夫子不愧严师。太子仁孝,程夫子居功至伟。然太子为君,卢象山千里还都,太子体恤臣下,正是仁君应有之德。程夫子何必如此拘泥。”

程仪大约五十岁年纪,身材瘦削,一张极清癯的脸上留着三绺清须,目视方旭道:“方相公此言大谬,目下太子还在读书,尚未领政,于我等是为君,于圣上是为臣,自当慎思慎行,为天下表率。若不谨守为人子,为人臣之格,有违圣人之训,天下弃之。”

方旭也是一怔,程仪久有大儒之名,未料到却如此不留情面,此时无法下台,只得哈哈笑道:“程夫子煌煌之言,方旭受教了。方才不过饮乐之时,相戏耳,程夫子何必当真。方旭在此赔礼,请饮此杯。”说着举起杯来。

程仪虽仍板着脸,但当朝首相赔礼,却也不得不应,便也举杯饮了。袁端不禁暗暗佩服方旭宰相气度,却也心中犹疑。听方旭话中之意,竟似将太子视作当今天子一般,他如此毫无顾忌,这桌上之人自然都是太子近臣了,那自己该如何自处?果然自古以来宴无好宴,后悔今日该找借口推了才是。

程仪不再说话,桌上慢慢活络起来。袁端如坐针毡,只得有一句没一句漫声应和,也不知吃了什么下肚。耳听得徐恒说道:“恒忝任梁州府推官,每日只管拘问推勘,民间之事形形色色,颇有许多趣处。前些日子我断了一案,便极有趣,今日便以此案为诸公佐酒如何?”

朱休正喝着酒,闻言立时道:“甚好甚好,我最喜听这等趣事,永业快快讲来。”

徐恒见众人都看向他,便轻咳一声道:“这是今年八月间事,梁州县呈报一宗案子,原是梁州县内一富户田老翁,状告其子田大郎忤逆。我朝以孝治天下,以父告子没有不准的,且这忤逆乃是不赦之罪。然梁州县过堂后却不敢下断,便呈报府里。我细看案卷,果然多有蹊跷,便行文县里,将相干人等拘到府衙重新鞫问,才明白个中情由。”

徐恒略顿一顿,见众人已经听住,便饮了一杯酒,才接道:“这案子说来难办,情由却是清楚明白。原来这田老翁在梁都开了十余家店铺,经营布匹衣帽等物,店名茂源的便是。城内有两处宅子,城外也有四、五处庄子。三十余年间积攒下万贯家私。只是一样,膝下只有一子,乃是三代单传,便是这田大郎。田大郎之母姚氏乃是田老翁正妻,极是善妒,田老翁虽有两房妾室,却难得挨身,几年间也未产下一儿半女。那许多店铺便一直由田大郎打理。八年前,田老翁六十余岁时,正妻姚氏一病殁了,田老翁便欲扶正妾室胡氏。然这妾室原非良人,乃是当年贱买来的使女,后为田老翁纳为妾室。然我大郑律法禁止贱籍婢妾为乡绅正妻,此事干碍我大郑律法。田大郎不愿其父续弦,族中之人亦不赞成,田老翁只得作罢。”

“不想去年六月,那胡氏竟诞下一子,田老翁欢喜异常,族中之人却道田老翁年近七旬,如何还能生子,必是胡氏与人私通所生。田老翁却不听这些言语,只将全副心思放在这幼子身上。过两月,田老翁又欲扶正胡氏,便召族人商议,哪知族人无不反对,田老翁无奈作罢,私下里只令家人唤胡氏为主母。又过两月,也不知田老翁是自家动了心思,还是听了胡氏鼓惑,到县衙将城外那几处房产庄田皆归到胡氏与幼子名下。”

“此等事如何瞒得长久,田大郎知晓后却也无可如何,所幸城内两处宅子及几处店铺房契地契账簿等原在田大郎处,田大郎便将契簿藏起。田老翁几番讨要,田大郎如何肯给,只说老父受人鼓惑,日后自然明白。田老翁却不肯甘休,便将田大郎告到县衙。”说到这里徐恒早已说得口干,便连饮了两杯。

赵具叹道:“这等事当真闻所未闻,却不知世兄如何断得此案?”

徐恒道:“按我大郑律法,此案必得断田大郎忤逆,杖五十,流千里,遇赦不赦。然田氏族人七十余人具名作保,又有田家店铺佣工三十余人联名,担保田大郎为人至诚至孝,并无忤逆之事。且二十年间,店铺皆为田大郎所营,所积钱财,多归田大郎之劳。实因田老翁年老糊涂,为人所蒙骗,方才行此昏悖之事。田大郎所为实为保田老翁不为人所骗,保田氏全族之利,当无罪责。”

“正因有此保书,此案才棘手。田氏族人多有仕宦乡绅。于理,当断田大郎有罪,于情,当断田大郎无罪。不知诸公以为当如何断?”

朱休道:“当断田大郎无罪。非但如此,昔日归于胡氏幼子名下之田产也应重归田大郎名下,只予他母子一处田产过活也便罢了。”

袁端道:“律法虽重,然民心亦不可违。田大郎所为实在情理之中,岂可以此罪之。然父亦不可忤,或可轻责田大郎杖二十,以田氏田产分之,令田大郎分家独自过活。”

方旭道:“宜直误矣,田氏幼子是否田老翁亲生尚未可知,且年纪幼小,若以田氏产业归之,便无人经营,日久必败。舍大业而全孝名,田大郎岂非田氏罪人。便是那许多族人也不肯答应。”

袁端心中一凛,暗道:“原来如此,我今日怎的如此糊涂。”便不再开口。

程仪捻须道:“夫人生天地间,其一曰忠,其二曰孝,忠孝相依,忠臣必为孝子,孝子亦必为忠臣。然忠有大忠、小忠之别,忠于一人曰小忠,忠于一国曰大忠,岂可以小忠废大忠。以此推之,孝亦有大孝、小孝之别,孝一人则为小孝,孝一族则为大孝矣。必不可以小孝废大孝也。田大郎当断无罪,以产业归之,此乃天理人情也。”

袁端已出了一身冷汗,徐恒说得什么已不在心上,心中只想着如何尽快逃离这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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