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余波

禹城东门。

城门里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潮湿的热气伴随在鼎沸的声音里流动。人们却不知疲倦地拥挤在一起，不停地靠近着什么。没有人抱怨摩肩接踵的闷热，也没有人刻意地推搡，人们在混乱的无序中井然保持着高度的目的性。他们的目光所至，只有灼目日光照射到的那一个高悬在东门上的东西。为了用尽自己的愤怒，用尽自己的目光去穿刺那个东西，凡胎不畏酷热，肉眼迎接阳光。

有着不同眼睛的苏辰在人群里被推动着。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睛是不同的，是困惑的，是无助的。苏辰发现大家脖子上的黑纹早已消却，确实是如传闻所说，聚贤庄投药于井水，拯救了大家。可是苏辰又觉得，似乎不该是这样的。他的面具早已遗失，只能在人群中茫然地抬头，他不知道那个高悬的东西是什么，但是心中的迫切又指使他跟随人潮行动。

越近，越近的时候。他发现那是什么。所有怀着愤懑眼睛的人们，也都知道那是什么。虽然被包裹在白布之中，但是依然鲜血淋漓。虽然高悬在城门之上，但是又好像如此贴近。洁白和鲜红的布料或多或少地显示出了整体的轮廓，人群当中最为靠前的人握着激动的双拳忍不住大喊。

“柳庄主说得没错！那是月魔的项上人头！”

霎时，群情振奋。呼天喊地的欢呼声和叫骂声淹没了一切，数不胜数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袭来。苏辰被汹涌的人群挤压到低下了身子，他身上数处没好透的伤痕在隐隐作痛。

不是这样的，似乎又该是这样的。苏辰用力抬头，只见那束光芒下确实是她明晃晃的人头。来自人群的山呼海啸，让整个城门的大地都开始为之震动。很快有人开始丢出鸡蛋和苹果，然后大家就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开始疯狂地投掷着蔬果鸡蛋，一切可以伤害到那颗死人头的东西。血污浸满的白布很快被染上了各种各样的颜色。甚至有几位大力士被众人托举起来，用石子击打人头到左摇右摆。

“不要。”苏辰知道，真相并不是这样的。他伸出手，仿佛想要救下她的头颅，结果一步都还没动起来，就被周边狂热的居民塞好了已经被捏碎的半颗鸡蛋。苏辰疯狂地甩开这些，即使这是柳令月所期望的，但是他没有办法接受。他提起气息来，浑身只出现了炸裂一般的疼痛。

如果在这里出手的话，立刻就会被众人活活打死。这是苏辰做出的判断。但是他看到这幅令他心碎和崩溃的画面，他亦然没有办法支撑下去。他挪动了一步又一步，即使人潮的重压力道千钧，他还是不断地使劲，想要用轻功踏起来。三两步还没踏出，伤口的撕裂感又让他慢了下来。

再试一次。苏辰这样告诉自己。他越看越无法接受，全然不顾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遮挡，他已经无法再承受下去。再次调整气息，施展出踏波逐月的轻功之时。从另一边的人群中倏然闪过一道黑影。

凌厉的黑影仿佛天际的流星，跳跃到了难测的高度之后从天而降，踏着人潮的脑袋和肩膀呼啸而过。下个时刻他就已经如同疾风惊雷一般掠走了柳令月的人头，消失在了人群中。

旋即，炸裂的人群高喊着追凶，追查月魔残党。结果这次拥挤过度的人潮让人寸步难行，无数人生生地卡在了东门门口。

苏辰终于安下心来，可以平静地调息。跟随着自己的直觉，他从人群中踏波而去。

避开了诸多视线，苏辰和快若残影的蒙面人相会在了禹城的剑冢边上。没有人追踪到他们，喧闹的人声仿佛隔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此刻只有无边的静谧和待放的心绪。

“你来了。”两人异口同声，转而又默契地相视一笑。

秦乐摘下面纱，放下首级，迎接着苏辰热烈又悲伤的拥抱。两人在铄金的光芒中紧紧相拥，他们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们的拥抱迟迟没有放开手。

良久，秦乐轻轻拍了拍苏辰的背部。苏辰这才解开拥抱，红着眼眶，感动地望着秦乐。

“对不起，我说了那么伤人的话。”

秦乐摇了摇头：“我们彼此心领神会就好。”

“你知道我的心意的.....”苏辰擦了擦眼角晶莹的泪珠。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秦乐也是一脸怅然和放下心来的表情，事到如今胸口跳动的是重逢的欢喜，爱的热烈，还有对禹城诸事的怅然和释怀。

“我以后不会再轻易掉眼泪了。”苏辰揉了揉眼睛，整张脸被弄得有些凌乱，“我感觉，这段时间我流的泪水比我这一生都多。”

“我不会再让你哭泣了，我向你保证。”秦乐握住了苏辰下垂的手，又交换了一个充满温和爱意的眼神。

“我知道月姐姐不是凶手了。你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吗？”苏辰拉着秦乐在剑冢里缓缓坐下，一边问询着秦乐，一边闭着眼，心碎地在外层再度包裹了一次那颗受尽侮辱的脏乱人头。

秦乐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以及推断告诉了苏辰，苏辰时而惊讶，时而叹息，时而捂住胸口。他这时才完全明白，柳令月究竟是何等离奇的人物，文台才是她真正的后手。但最终，姐姐和哥哥一样，还是保护了自己，死在了整个充满纷乱和错误的世界当中，如一片断羽随南风消逝。

“剑盟恢复了盟主和堂主以及以前的结构，取消了一剑令。聚贤庄现在改名为江湖盟，柳文台担任盟主。江湖盟已经调配出解药解救了众人。虽然剑盟依旧力量最大，但江湖盟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了。剑盟因为此等形势软化了态度，和江湖盟数次交涉，改变了诸多规则。江湖盟如今在做的事情非常之多，重建各大门派，修订武学理论，弘扬平等理念等等.....现在的天下正在逐渐向百般兵器，皆为正道的方向发展了。”

秦乐言语至此，心中只觉感慨万千，看向她被匿于污垢之下的首级，这才明白了绝朱油的意义：就是为了完好地保存自己的脑袋不被大火焚毁，从而给柳文台树立威信，给禹城百姓宣泄愤怒，成为遗臭万年的腐烂果实。而苏辰则是默默地点头，又默默地为柳令月埋葬祭奠。

赤红妖冶的宝剑断虹，似乎也没有了初见时的光彩，在把它下葬到黄土之时，苏辰从剑柄上找到了一封卡在中间的小小信纸。

苏辰摊开信纸，左上角赫然写着：“致秦乐，辰儿可以偷看。”

“.......还是不偷看吧。”苏辰把信直接交给了秦乐，秦乐展开信纸，里面是“老爷”万钧笔力的雄浑字迹。

“致秦乐：

秦乐兄弟，见信如晤。我料想辰儿一定会找到你，将这封信交给你的。

我始终觉得，我们两人的本质有相同之处，所以我一直真心地将你当作朋友。你的身上，也有许多非常罕见的优秀品质，所以我一直将你当作辰儿的良人。

很遗憾，时间是不够的。不够我和你促膝长谈，让你明白我，看懂我，成为我真正的朋友。不够我在远处守护着你和辰儿放浪天涯的美好旅程。不够我和我的老友，白影公子苏惊鸿真正地分出一个高下。不知道看到这封信的你，此时已经推演到了哪里？写下这封信时的我，也只是匆匆提笔，我只能相信你，相信你的自信并非空穴来风，而是足够聪明，足够强大。

如果你已经看穿了一切的话，文台以后会替我感谢你的。辰儿复仇的愿望，辰儿对你爱慕的心愿，我也都看在眼里。我早以我残身，在有限的时间里努力地为你们做了些事情。不过我还是得向你道歉，因为那十二个，我早已拿走了十个，为了完成我父母的悲愿，那些钱财是必不可少的。至于最后两个，我留在原处了，说不定像你这般强运之人，有缘可以得到。

我的一生都在为实现别人的愿望而过，直到有一天夏玉问我自己的愿望是什么，我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我一直都把别人的愿望当作自己的愿望，不曾细想过，脱离了这份强大外壳的我，会许下什么样的愿望？然而，在写下这封信时的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就交给你来实现了。

如果有来世，我们好好对弈一局，斗他个天翻地覆吧。

柳令月”

带着淡淡香气的信纸展开到最后一角，从里面滑落出了一根细小狭长的树枝。

秦乐还没来得及细看这根树枝，苏辰又在这剑冢里发现了有人埋葬过月章碎片的痕迹。不知道是江湖盟里还有那位女子的追随者，还是有人像他们两个一样窥探到了这份邪恶背后的真相。只见那埋葬位置的巨石上镌刻着极其细小的文字，秦乐搀着浑身伤口再度开始疼痛的苏辰继续靠近了一步，两人不顾灰尘和泥土，趴在上面细细观察着。

“见童阳衣，引川入画。

揭鳞违命，褪旧忘琶。

钿篦碎地，风雨成塔。

山水翠秀，血污滴蜡。

今时邪虹，昔日芙花。

皓影依旧，鸣蹄乱沙。

此间悲戚，无字颂伐。

屈留残剑，待月盈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