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一个时代的落幕

星族目前的总人口为1.4万人。

在舰队元年，星族人口是3千，在这四十年间，人口翻了接近五倍。

平均每一位星族妇女要生育三个以上的孩子。

这是星族的义务。

也是对儿童无限制的爱所造就的社会思潮。

但即便如此，星族的人口还是太少了。

这就造成了一个问题，星族内部的社交圈是很小的，1.4万人，一个同等文明等级的社会中的一个小区的人口都要比这多一点。

甚至星族新生代们在谈恋爱之前都要到信息库中去确认对象有无血缘关系。

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高度信息化，高度透明化。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比紧密。

在这一背景下，星族的政治运行逻辑呈现出一种十分特别的状态。

有两个词语可以精确地概括这种状态。

「绅士化」

在星族社会，所谓政治，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政治地位与个人福利的联系并不大，导致很多天性不善于争斗的星族可以安心地在基层工作一辈子，也能够享受幸福的一生。

这就是所谓的物质极大丰富的社会，无需为了温饱问题发愁。

钱与权，对绝大多数星族来说毫无意义。

星族已然实现了自我的解放，他们可以研究一辈子电子游戏，可以申请频繁调动，从而实现全联邦的旅游计划。

自我实现成为了星族最根本的追求。

在齐弦司令的英明领导下，星族所面对的外部环境无比宽松，目光所至之处，无一合之敌，全都是原始人。

内部没有争斗的必要，外部环境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因此，最高指挥部的政治斗争也就显得彬彬有礼了。

不会有无下限的政变，暗杀（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生过），也没有真正的权力动物。

哪怕是向云海高级军官和范季高级军官，他们追求的也不是所谓的权力，而是为了自己内心的理想而争。

向云海想要打造一个高效有序的超级政府，范季想要打造一个足以维持千年的星族天堂。

两人的争夺更像是两个小孩抢夺唯一的游戏机，谁赢了谁就能够在「星联邦」这个超大型现实游戏中实现自己的梦想蓝图。

两人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矛盾。

这便是「绅士化」。

但是这种温和宽松的政治环境还能维持多久？没有人能预测得到。

毕竟，高级军官掌握的可不止是小孩的棒棒糖，他们掌握的是真正的军队，真正的行政部门，他们的每一次会议结果都会影响到数以千万计的联邦人。

第二个词语。

「幼稚化」

或者说，「极端化」。

每一位高级军官心中都有一个理想的未来蓝图，理论上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观点。

但星族社会似乎很喜欢玩宏观叙事这一套，齐弦时代的宏观叙事是军事扩张，军事优先。

在这一个大基础下，由于各个部门的工作环境不同，所接触到的社会现状也不同，因此，同一个部门自然而然地会培养出相似的思潮。

毕竟每一位新生代星族都有长达6年的实习期，如果不喜欢舰队警察部门的主流思潮，那完全可以跳槽去其它部门，完全自愿。

这便是最高指挥部不同政治派系的来源。

每一个政治派系都有一套逻辑基本自洽的理论，它们都想要按照自己的理论发展世界。

独特的思潮，独特的理论，造就了独特的政治格局。

在这里不存在所谓的政治欺骗，不存在为了上位而做出政治妥协（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因此，政治派系之间的矛盾几乎无法缓和。

乍一听，这两个特性是矛盾的，一方面极力压制政治斗争，另一方面，政治派系之间的矛盾却无法调和。

这么发展下去，总会出问题的。

但现状就是如此，「星」舰队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碎片大世界可没有一个普世的演变逻辑。

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是，齐弦司令对不同的思潮无比包容。

因为他从高级军官的人事调动层面就已经去除了一切的不稳定性，能够在最高指挥部发言的政治派系都是他比较认可的派系。

可以说，齐弦司令是最高指挥部的最大公约数，有他在，一切矛盾都不是矛盾。

可惜，他快死了。

对于这一点，所有人都有所预料。

他的身体自上次中风后便彻底垮了，灯塔人的医疗技术也救不了他。

唯一可能的手段就是接受共生者改造，向云海高级军官在私下向齐弦司令推荐了这个选项，但遭到了拒绝。

“我老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是时候死了。”

齐弦司令笑道：

“我没有那么幸运能够改造成功，我还想给自己留个全尸呢，以后小薇想起我来了还有的看。”

【41年5月8日】

病房中，齐弦和小薇两人面对面，进行着最后的交流。

看着投影中四十年不变的小薇，齐弦的眼中又一次浮现出了当时接到女儿死讯时的场景。

那时的他很难过，很绝望，撕心裂肺的疼痛贯穿全身。

但是现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情绪没有一丝起伏，和那时的他判若两人。

齐薇，这是齐弦和他早就死去的妻子给女儿起的名字。

这个名字消失了好久好久。

他已经记不清女儿真正的面容了。

在这一刻，小薇和齐薇的面容合二为一，他知道，那么多年后，她们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小薇不应该是齐薇的墓碑。

小薇不是所谓的赛博墓碑！

她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爸爸......看看我......”

小薇注视着她的父亲，一切的不甘，一切的不舍，一切的颓废似乎都消失了。

她似乎接受了现实，变得无比平静。

窗外的云朵遮蔽了最后一丝光芒，病房内的感应灯自动亮起，发出温暖的橙白色光芒。

“我一直都看着你。”

齐弦伸出手，想要摸摸小薇。

小薇没有控制投影向前，她露出了12岁孩童绝对不会有的，那种扭曲到极致的笑容，这和以往的她完全不同，和齐弦脑海中的‘她’没有任何相似点。

她的眼神无比淡漠，仿佛丢弃了以往的一切纯真和活泼。

她突然朝齐弦大声吼道：

“你看的不是我！！！！！”

“你还是在看她！！！！！”

“我不是她！我不是——齐——薇！！！！！！！”

“我不是她那样的幼稚鬼！我不是她！！！”

“我不是她——————！！！！”

“我不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齐弦想要用手撑起腰，但手已经发不上力了，他深呼吸，音色嘶哑：

“我一直都看着你。你是小薇，是我，是齐弦的女儿。”

小薇双手捂脸，吼道：

“你没有！我不喜欢看小说！我不喜欢看漫画！”

“我不想被关在黑漆漆的小房间里......”

“我不喜欢被当成小孩......”

“你们看的不是我......”

齐弦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过去了四十多年，接收了那么多的信息，增加了那么多的阅历，但小薇还是当初的样子。

她不是，她一直在表演，想要一直停留在她最初的样子，那个天真无知的12岁女孩。

她知道她是另一个人的墓碑，没有人期待她的出生，就算是齐弦，也只是透过她，回忆那个人，回忆他真正的女儿。

齐弦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无数的言语堆积在嘴边，却无法言说，一生积累的演讲功力在此时发挥不出一丝作用。

他只是干巴巴地询问：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小薇的声音逐渐转变为毫无感情的少女机械音：

“三十年前。”

这句话如一记重锤，砸在了齐弦的脑门上。

他头疼欲裂。

无法言喻的痛苦。

身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将他团团包裹在内，击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他感到无比悲哀。

他的身体在痛苦中不由得扭曲了起来：

“你一直在伪装吗？”

少女机械音很快回答：

“是的，爸爸。”

齐弦的突然弯腰起身，身体发出清脆的骨裂声，他瞪大眼睛，直视小薇：

“我带给你的都是痛苦吗？”

少女机械音又变回了小薇以往的声音：

“不是！我......我很爱你！”

“我......我喜欢和你说话，我喜欢你看着我。哪怕......其实不...”

齐弦抬高音量，仿佛回到了风华正茂的那些年：

“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我的一生问心无愧。我为星族打下了广阔的生存空间，我带领三千万联邦人走向富强，我做到了能做的一切。”

“齐薇的确是我的女儿，但我知道，她早就离我而去了！在她12岁的那一年！”

“你不是她！你不是齐薇！”

“是你——陪伴了我四十年。”

“不是她！”

“我的人生到此为止，但是你不是！你不需要模仿她，你就是你！是我的女儿，第二个女儿！”

“我放不下的只有你！”

红色的医疗警报响起，齐弦的气息逐渐微弱，但他依旧强撑着，看着小薇。

小薇愣住了，她指着自己，投影似乎也变得有了深度，一举一动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才是真实的她。

泪水如决堤之口，小薇的声音似乎成熟了不少：

“爸爸。”

齐弦强忍着浑身上下的剧痛，露出一丝微笑，如同他四十年前那样：

“我在，小薇。”

小薇向前一步，想要拥抱她的父亲，但投影不是现实，他们最终还是无法真正的拥抱一回。

齐弦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微笑着朝小薇点了点头，摊在床上的手比了一个鼓励的手势，他知道小薇能看到。

“做你自己，加油！”

话音刚落，齐弦低下了头，蔚蓝色的眼睛熄灭了。

他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