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心 第六十三章 峰回又路转
不知喝到更深几许,彩云楼里的朔宁王依旧被昏沉围绕,在茫然里依稀听见远远近近的凄清婉转之音,循着声音靠近余晖渐渐收拢,天地苍穹归于宁静,墨黑的天空出现一轮巨大的月亮,木心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舞衣静静的坐在屋檐上不止不休的吹着,直吹到月轮逼近,星空如雨。夜里的凉风轻轻吹动她的纱摆和发梢,在夜里与秋意缠绵环绕,猎猎翻飞,自己在后方远远的看着,只觉得这画面美的动人心魄,难以自拔。偏偏她身后另一掩面女子靠近,他急切飞身上前,却见木心朝那人愣愣喊娘。
朔宁王惊诧之下急急顿步,愧意渐上。果真木心脸色渐冷,与他拉远了距离。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奔上前将她紧紧揽进怀里哀求:别离开。别离开我!
焦急从心底奔涌至胸口,一股气力猛推上喉咙,未喊出声的公子哥儿猛地睁眼,臂弯里赫然多了个明眸善睐的姑娘。
别杀我!那姑娘话音干脆得犹如倒豆子“您要我来上盘菜,我上来了您又睡了!”她几分无奈示意着圆桌上的鱼汤“我推了您几次您都不醒,汤都凉了。”女孩儿尖瘦的小脸多处两抹红云嗔怪“洛阳的公子都像您这样?”
门扇咣当顿开,苏银信涨红脸色咬牙切齿抢过虎子肩头的抹布朝那女子脸上扔去,声音克制着压低“苏木樨!你要死的是不是?你怎么还在这!”
哟!这不露面的大掌柜稀奇现了形!明儿大大掌柜该也不远了!
虎子见势快速溜之大吉,顾北亦闭了门扇。只有苏木樨不慌不忙叉起腰来立直身体“凭什么她能五湖四海的到处溜达?她就能想入宫就入宫,想嫁人就嫁人?!凭什么我就得扎在山里照顾她的烂摊子!她收罗的人,她开的地,她种的草,她盘的货,凭什么都得我管着!”木樨干干脆脆找凳子坐下“她不走,我也不走,我也要入宫,我也要嫁人!”
“苏木樨!你知羞不知!”并不避讳皇子在场,苏银信左手伸手戳进木樨的发髻里,右手一通死捶,那苏木樨亦不是吃素的,两人扯着头发互不退让。
正僵时,史南弦带着王妃如从天降。那苏木樨哑着嗓子骂骂咧咧松了手,似是鼓足了勇气却终是心虚瞟一眼冷脸的木心,终于熬不住双膝要跪。
起来!苏木心垂着眼帘低沉,这里不许跪我!她扭身正色,低声训斥“既知道是殿下,不规规矩矩行礼问安,胡说些什么!”
苏木樨方才的嚣张跋扈早就不知所踪,扭着身子不自然“反正,你不走我也不走。你要让我走,就得跟我一起走。”
别闹了!木心的严厉再升两分“我离得远些,便管不着你,罚不动你了是不是!!”
木樨抬眼之间忽而泪光闪烁,恨恨“我可不是心疼你,我是怕你死在外面,那些烂摊子都得丢给我!”
银信才拢好的头发应激偏侧,喷着唾沫星子怒骂“你等我撕了你的乌鸦嘴!”
好了!木心利落喝止银信,扭头凑近木樨替她拢了拢头发,缓了语气“我知道你惦记,你自小就是最敏感的姑娘。听姑姑的话,早些回去。”她轻缓别上女子的散发凑近她耳边“洛阳危险,以后不许再来了。姑姑一个人,看不住你们这么多孩子。”
“那你还不走!”木樨跺着脚扭头看着醉态迷蒙的朔宁王“有了男人便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木心不再同她见识,摘下钱袋递去银信手里“你和虎子,现在就送她出城,跟虎子说,看着她进山了才许回来!”
走走走!!银信得了钱环着她肩头将她朝外推,木樨不甘心回头忽而大声“你给我记得!我可是跑出来救过你的!”
朔宁王肉眼可见苏木心自心脏朝外,被这句话震得灵魂一颤。是!多少年前她将彧笙朝营帐外拖,彧笙不肯走,自己亦是这般气急败坏的不甘:你给我记得!我来救过你的!
房里归于平静,苏木心收拾心情转向三皇子挤出一丝丝轻松“那孩子心是好的,就是嘴碎,幼时好病,被长老们惯坏了,没规没矩的。”眼前男人犹如冰山,木心只得硬着头皮坐去他身边继续解释“姑姑说您出来喝酒,我想着喝了酒总不好再骑马回去,就让人套了车来。反正我也没事……”
木心抬眼看着案上的烧鹅和醋鱼纹丝未动,抬着筷子夹来两口放去他面前缓缓,见他依旧纹丝不动,只得将旁边的酒杯替他斟满,端去他面前好言“药膳吃不惯再正常不过了,只是这个时辰这些荤腥还是少用为为宜。”
男人似是被激着,拍住筷子夹来几片连皮带肉的鸭子蛮不在乎塞进嘴里,又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带上报复怨气撇住嘴角嚼着嘴里吃食。
“姑姑说的对。”她亦不恼,又斟了酒带出苦涩笑意“谁不贪好那几口色香味儿。”
“你这算什么?”他冷讽的酒气扑灭了后面的自问自答:饯别宴?回忆那时到达利州的前站,那张酒桌里自己如何威逼利诱,苏木心都满腹心思要走。恍若隔世到今夜,悲冷寒彻骨缝。
什么?木心妙目之中几分讨好和疑惑“什么算什么?”见他不言语,女子惭愧眼色越发浓厚,垂目扶住他左手腕“算,木心跟您赔罪。”
呵?是赔罪?他漠然收了腕子,亦如木心当年收腕的决绝。
殿下训得都对,木心不是爹娘带大的,宜室宜家之姿自是亏欠许多;大多数时候行走,皆以男子的身份示人,连妇人的习惯也常常忘记;来了洛阳,日日自危,时时自救,难免多了算计。
她眼色松弛缓缓舒出一口气无奈自嘲“今日扮这个,明日演那个;今日算计这个,明日筹谋那个;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其实都快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说完这些,才算好聚好散?”他耸着鼻翼讽笑,“你倒不如找个寂寂无声的夜晚披件黑袍翻窗子;或者趁我不在,牵着春芽给备好的千里马消失得无影无踪!省的本王反悔。”
苏木心心思沉沉语气再跌两分失望“木心实是错的教殿下寒心了……要怎么做,殿下才能原谅木心呢?”
三皇子周身弥漫的酒气凑近她面门拿右手狠狠掐住她右肩“无论是苏玉还是苏木,不要再让本王听到跟你有关的任何一个字。”说罢借势压住她的起身,撑住自己的身子站直,缓缓扭身。
顾北南弦亦开了厢门等着主子走出门,却不想那王妃跌撞扑身,扯住他衣摆半晌才委屈:“当真?我消失得了无踪迹,您就对我放心了吗?你不如……”委屈渐浓,忿忿再起“你不如直接杀了我,一了百了!”
苏玉。他垂目翻弄着她胸口的玉低声冷静“我欠你娘一条命……”
够了!苏木心突然发难,红着眼蹙紧眉目“如果不是我娘,初见那时你根本就不会在意我。今时今日,你我各有各命,互不相干。你欠我娘的命,有本事还与她去!我要不起你这份亏欠。”她抬头迎视压低声音,气息频吐“引雷阵毁,长生计破,皇上一病不起,身为儿子,我知道你尽力了,再往后去,桩桩件件便都是错。”
她努力将他衣摆在手中绞紧语气快速“都是我不好,是我引着你做到这个份上。我利用你,我算计你,我害你进退两难,陷你不孝不忠我知道!”
三皇子眼角渐渐松弛,甚至有些费解看着妻子自责的检讨,“这与你无关。”他冷漠瞥过一眼,“即便没有你,如今这局面,不过早晚。”他回望妻子凝滞眼色,点着头缓出一口故作轻松“好,我原谅你了。”喉结吞咽一次,他冷笑继续解释“你怀疑我、利用我,看在王妃里里外外的功劳,本王原谅你了。”
随着妻子顿愣松开的手,他潇洒收拾摆弄着广袖挥出两股酒气,认真将头点两次吸着气徐徐“如此,好聚、好散!”
三个词儿毕,他撞开木心失望沉下的双肩,头也不回的下了楼。
顾北眼见他从二楼衣摆带风大步出来,后面不曾跟着任何人,惶惑欲言又止,欲上楼探个究竟又见他猩红眼色,只得作罢疾步跟紧。可那主儿快得犹如被鬼追着,顾北一路小跑才将马鞭送去他手上,二人一前一后奔出不过一里,南弦的马蹄飞速堵来,在寂静的城内极其响亮。
“错了!”南弦狠命咽下一口口水“苏木樨不是来接她的。王妃抱恙,城里药石无医,他们接了飞鸽,是来送方子和药材的。”
什么意思?顾北抬起一眉。
“王妃没有要走。”南弦懊恼拿缰绳磕着自己脑门“苏木樨说她的身子被糟践得羸弱不堪,再不求出方儿来,活不得几年,她是走投无路才飞书回去仙草阁要圣手婆婆替她寻法子的。”
二人还未扭头,三爷的马儿已嘶鸣调头。
分不清是身体沉坠还是心底轰塌,反正是窝怀里的生疼传到四肢,好似才渐渐舒展身子。苏木心泪目里只剩斑驳光影,恍惚之中只能听得自己无助啜泣,耳鸣眼昏着追光匍匐出断枝花木间,离了酒楼客栈的后夜里烛火渐尽,连月光都被吞色,窄巷深处浓墨似的浓稠将她晶莹泪珠沁染,伸手不见五指,甚至分不清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游魂飘荡,如许许多多次被弃下的无助迷茫,让她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存在。
不远处的咳痰叫骂嘶哑而粗劣的打破夜晚宁静:“就知道这个捡来的兔崽子是个不中用的,真是晦气!”另一边带哭腔的女声戚戚哀哀“给孩子正经找个大夫罢!”
“找大夫?!找大夫不花钱的?!再说了!现在哪还有那么多大夫!治不好是要丢性命的!谁还敢当大夫!找个婆子来得了!”那憨实的声音似是拗不住女人的啜泣“哎呀,这个婆子不行你再换一个嘛!现如今哪里有大夫?!找着了,人家也不承认自己是大夫,也不给瞧,瞧了也不敢医!”噼里啪啦拍这大腿的叹息随着慢慢被点燃的油灯逐渐清晰“看看,脸都青了,罢了,反正也是捡来的,不要了罢!”
木心神思恍惚,竟不似从前一般在心底跃出要去管上一管的冲动,昏暗的油灯不足以照亮她的眼睛,凝滞的血液让她甚至辨认不清自己是如何姿势立于夜色,我的手呢?我的腿呢?她浓烈喘息证明自己的生存可能,许久才将战栗冰冷的手指抚在自己冰冷潮湿的脸颊上,用一种冰冷,感受另一种冰冷。
那不远处的柴门开了又关,木心终于提着最后一口气软着膝盖靠近那户人家,却在院中摸着那孩童仅剩余温的尸身。
“来人呐!来人呐!”
方才听来的那句捡来的不要了,还未从苏木心的脑海里转出,莫名其妙的火把点燃周遭,方才还哭泣的女子忽而将自己那张捡着大便宜的狡黠眼色瞪在木心面前“偷孩子的!你把我的孩子害死了不是?!”
此刻的苏木心头疼欲裂,放下尸身揉着通红的眼睛嘶哑“你想如何?要钱?!”
夫妇俩人讶异于她的顺从,扭头试探“你瞧着不像外头的。你是什么人?”
苏木心抬着下巴疲惫“同他一样,别人不要的。”
那女子眼神突然亮出一道精明,非同与方才唯唯诺诺的哀求,她举目四望确认了木心的孤身一人,甚至等不及男人的反应便讨好谄笑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手拉住丈夫的胳膊。老汉原本吃了一惊的眼光随着木心柔弱无骨的身形而流转出绿光。
木心强挣两次也未推开妇人的执著,那赤裸半身的男人更是耸着肩头蹭着控制不住的涎水。
“不会亏待你的。你放心……”
耳边只有他二人的喋喋不休和野狼似的诡计,眼见那门扇重新合拢,房里刺鼻的油汗味伴着土腥发霉的恶臭淹没了夜色方才才透进来的清凉。
放开我!那几个字分不清是哀求还是狠绝,因为讶异在喉咙里根本无从发音,那妇人不知从哪摸出来的破油麻塞进木心嘴里,男人也手脚麻利的将她双腕捆牢实。
妇人胁从按住她的双腿,眨眼便被蹬得四脚朝天。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手强按在她腹部,一手快速扯开木心外袍,胸口的玉映着木心瞪圆的红眼睛露出全貌。
“这个,值钱的吧?”
夫妇两人打量那玉的时候,苏木心早早停止了挣扎,眼色从疑惑到惊异,直至那男人从她胸口取走玉珏,苏木心终于狠狠闭紧双目,下了最大的决心。
另一边的酒馆里,南弦跪地气急败坏朝着两个面面相觑的小厮发难“她运不得内功,夜视也不好。就这样的一个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跳了窗子??!你们是死人啊!!看不住也不找的吗?愣什么?!找去啊!!!”
不远处的曲巷尽头突然传来一个尖厉粗糙的恐惧“来人啊!杀人了!有人杀人啦!”
瘫软的苏木心在许久的朦胧后依稀见得许许多多张脸。好似并不知方才的惊险,只顿愣指着已成一片狼藉的院中喃喃“那个被捡来的孩子死了,他们不要了。”
巡城官吏带着众人朝着三皇子跪揖低声“这死了的叫花子是个赌棍,女人是赌来的,儿子是捡来的。奴才这就把这妇人扣去县衙,依律查办!”
“放了我罢!”那妇人瑟瑟伏在废墟似的院中,刻意躲避着男人惨死的尸体哆嗦磕头“我是他抢来的,没孩子他就打我,还不给饭吃,我求求了,求求了,我……”
“他苛待你,你为何不逃?”苏木心费解偏过头,被捆绑的双手依旧紧紧捏着一根桃花簪,一根插进了畜生脖子里的桃花簪。
那妇人得了救命一般,即便泣涕横流亦不耽误语速飞快,“我一身的毛病,什么活也做不了,他,他对我还是好的,得来的香灰水,都给我喝了。我再不给他弄个娃娃来,他万一不要我了,我活不了了我苦命……”
苏木心半张脸被人掩了大半,挡住了戛然而止的哭求和三尺高的溅血。腕子松动,僵直的手指也被温暖改了形状。
“这根簪子脏了,不要了。”
苏木心警惕将木簪再发力攥紧,声音抽泣出一阵喑哑,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却将那满是血浆的发簪贴紧胸口。
“玉儿,我们回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