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点滴
“靖王……就是那个……”程淑婉瞪着明容,见她点了点头,才接道,“他平日里也常找你么?”
明容想了想,有些没底气:“也、也不算,就是最近他让我帮他办点事,事情我办完了,不知今日又是什么事。”
程淑婉一跺脚,柳叶眉微微吊起来:“你还没当他娘子呢,就这般使唤你,日后还怎么办!”
瞧程淑婉情绪激动,明容怕给舅母听到了数落她,忙先捂了她的嘴,眼珠子转向程夫人征求意见。
“虽说是找你的,到底来的是靖王府的人,我们不好逾矩,你随我去。”程夫人淡淡道。
便让程淑婉跟她母亲先到屋里歇息,丫鬟婆子们跟着去侍奉果子茶点,她二人则各自带着贴身丫鬟往前厅去。
徐照朴和徐光舻已在那里候着了,见是两个靖王府的侍从,都戴着幂蓠,两人低着头躬身站在那里。
徐照朴询问道:“不知殿下有什么东西要给小女?”
“殿下感念县主当日救难之恩,叫奴等护送这几箱子过来,说不过是些姑娘家的玩意儿,只想讨县主开心罢了。”
为首一人躬身道,又就着这个姿势转过身,指挥人把箱子抬进侯府。
“都是小事,殿下待我不薄,原也是应当的。”明容微微颔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徐照朴让管事的叫人把东西抬去后院,正想开口感谢,另一名小厮却忽然道:“今日天干物燥,不知侯爷看在我等辛苦份儿上,能不能赏咱们进去讨杯茶吃?”
此话一出,侯府四人俱惊,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赵叔元。
怪不得明容刚才见他身形眼熟,只是遮住了脸,一时没认出来人。
徐照朴心里一紧,却没有立即点破:“这么多东西真是麻烦你们,多大点事,请二位随管事去便是。”
说完回头给管事使了个眼色,管事会意,立刻上前带了人去偏厅。
这边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程夫人心知能让赵叔元乔装打扮前来,必然不是寻常事,但此时府里还有程家的人在,便让徐光舻去寻程的,自己和明容找到的二太太和程淑婉,说徐照朴有公事要办,恐怕不方便留客了。
程淑婉虽有些不舍得,但也知道像忠勇侯这样时常出入宫闱的,必然是有顶顶要紧的事,只又和明容拉了会儿手,便跟着爹娘告辞离开了。
赵叔元和侍从没等一会儿,徐照朴就带着刘师爷匆匆忙忙赶到,行礼问安后便各自落座。
赵叔元看了一眼门口,门已关上,没有别人要来的意思,一手握紧又松开,轻咳一声道:“可否请明容妹妹也一并过来?”
“啊?”徐照朴想起来,明容之前将摘星楼的人借给赵叔元,想必也有什么事需要让她知道,便赶紧叫人去喊。
这边明容刚送走了程家的人,听说赵叔元找她,心里也有了数,屏退左右径直跟着人到了偏厅,对着赵叔元微微屈膝,赵叔元也起身回礼。
“之前事态紧急,未能来得及告知徐侯,只有明容妹妹知晓……我曾暗中取得父亲这半年来所服之药的药渣,托它帮我去查其中成分。”
赵叔元望向明容,明容心里猛的一震颤,差点就要站起来,双手狠狠交握在一起,努力平复呼吸。
没想到这药是给皇帝的!
徐照朴察觉到她的异样,追问道:“可是这药有什么问题?”
赵叔元点头:“其中有一味来自西域的药材,少量可以镇痛,然而过量、长久服用可使人精神恍惚,情绪反复,甚至……产生幻觉,受梦魇困扰。”
“而父亲已服用有半年之久。”赵叔元沉声道。
“这、这是谋逆之罪啊!”徐照朴震惊道,一时懊恼自己只知军中之事,却不知有人从药材里对皇帝下手。
刘师爷也是吓得一惊,但好在也是随着徐照朴经历过上一次的夺位兵变,刘师爷抚摸了两下胸口,很快冷静下来。
“圣人可知道此事了?”
赵叔元倒是否认得干脆:“那次之后,我和二哥只有每月十五可进宫去,如今也没有可信之人能进宫传话。不过我已将此事告诉长兄,长兄仁孝心切,欲进宫面圣,不过被我拦下来了,想必光舟兄若在东宫,也会如此劝阻。”
“已进行许久,贸然前去,恐会打草惊蛇。”明容看向徐照朴。
“如今长兄借时疫刚过,进谏将原本的御医调去整理时疫中留下的经验,暂且换了人,并以父亲身体好转为由,叫太医院重新开药方。”赵叔元解释道。
“今日前来,也是想问问徐侯的意思。”
徐照朴这下算是明白赵叔元的意思了,一方面,自己确实是能托付的天子近臣,自然会一心为了大梁,另一方面……
徐照朴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眼前这半大小子,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
他是在拉拢未来岳父呢。
如今有人下药下到皇帝身上了,日后一旦事发必然朝野动荡,大梁朝廷怕要来个洗牌,到时候,徐家和数万铁骑兵,会不会站在靖王府身后呢?
徐照朴:“如今世子在南边,铁骑兵里能当大将的青年才俊只有沈世子、陈校尉和张校尉,这些都是殿下能信得过的人。”
并不是说老将都信不过,铁骑兵里的人各个对大梁忠心耿耿不说,这些老将久经沙场,也有人入朝当过文官,随便拉一个出来都能当个托孤重臣,只是赵叔元今日既然这么问了,徐照朴当然要给他举荐些新人,能不能以后当做自己的势力,就要看赵叔元的本事了。
明容其实没想到徐照朴会这么做,他这几十年来都做着纯臣,沈潭溪也就罢了,为什么会主动将世代忠勇侯培养出来的铁骑兵中,举荐给赵叔元?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徐照朴,暂时按捺下心中疑惑,转头见赵叔元正望着她,一时失了神,眨巴了两下眼睛。
“南边的事情拖了一年多了,不仅长安府库受影响,普通商户也多不敢长途跋涉,眼下农税还算稳定,但久而久之必将生乱,反心已生,不能等着他自己偃旗息鼓。”
赵叔元搭在凭几上的手用指尖轻轻敲了敲,颇有几分力量感,徐照朴忍不住又把他浑身打量了一番,距离上次北郊禁苑一事,也过了有一年多,赵叔元比当年个子更高壮些,眉眼也更硬朗,眼神中多了几分凌厉。
也难怪明容会回来说,太后娘娘神志不清时,常常把赵叔元认成皇帝。
只是那双狭长的眼睛在将目光落到他小女儿身上时,总是温润得像一汪水——
可惜徐明容这呆子此刻正在把玩手腕上的玉钏,对此浑然不觉。
他又将视线转回赵叔元身上:“殿下的意思是,进谏圣人,挥师南下,先发制人?”
“铁骑兵随时都能应战,听长兄说,待光舟兄从南境回来,便可着手南方的事情了。”
……
荒茫大地中,十几个漆黑的影子爬虫一般缓慢地成列向前挪动,离近了才知是人。
奥古孜低下头,又将衣领向上拎了拎,把下巴和脖子都埋进去。北地昼夜温差大,正午时不似冬日里那般寒风刺骨了,日光一被浓云遮住,又冷得让人打寒颤。
比起最早时,队伍渐渐壮大,除了像戎戈这样前来投奔的边境混血,还有一些当时在契赫勒入侵时出逃,散落草原,后来因为机缘巧合与他们碰上的一些人。
他们一直有意避开大梁派出的队伍,草原上的人天生对这片土地的一呼一吸极为熟悉,躲避起来并不难。但随身的物资渐渐消耗殆尽,每日需要操心劳力应付的不只是契赫勒人,还有食物和水。
有时候不敢生火,或是实在生不出火来,哪怕是血淋淋的生肉,也就这么干往嘴里放。
阿巴斯有时候开玩笑道,自己小时候最怕狼,没想到现在变得也同狼一样了。
奥古孜笑着没说话,盯着自己手里,顺着皮肤往下蜿蜒的血迹,嘴边糊了一圈黏腻腥膻的液体,不知自己这般茹毛饮血的模样,明容看到了会如何。
这两个字像烟花一般在脑海里炸开,然后留下无穷的夜空,坠进奥古孜淡色的眸子中。
国仇家恨几乎要将他淹没了,他只能从指缝里挤出一点点时间,再从心里挖出一点点空间,把自己仅剩的一点点柔软放进去,甚至只那么一下,也觉得羞愤难堪。
他怎么能够这么做呢?
明明契赫勒的铁蹄还在草原上奔袭,明明夺走自己一切的人还在高枕无忧。
他怎么能够给他们时间高枕无忧,怎么能够还把时间浪费在儿女情长。
于是在极为漫长的时间里,戎戈不再看到奥古孜时不时背着人将那面小小的铜镜拿出来看,但他也没有弃之不顾,只是遗忘在厚重的衣襟里。
“少主,前面就是契赫勒前哨的帐子了。”
几人伏在一片小丘后,巴肯支起上半身,仔细扫视一番,又退了回来,他们把留在稍远的地方,防止被人过早发现。
“开弓没有回头箭,少主,您可想好了?”戎戈提醒了一声。
巴肯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但自己也知道戎戈所言极是,于是把目光转向奥古孜,等待他的反应。
奥古孜沉默了许久,几人耳边只有风声呼啸,直到众人都迷失其中时,奥古孜才冷不丁出声道:“有幸逃出来的人少之又少,峪伦部的男人几乎都战死或被屠戮,也只有这里,因为需要人建造前哨,才留了些男人做俘虏。”
“我们必须拿下这里,到天黑就动手。”
……
徐照朴没有答话。
就在赵叔元以为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时,明容蓦地道:“闽王不会给我们做足准备的时间,到时候未必会让大哥轻易回到长安。苏元禾在大哥身边,下一次传信回来的时间,应当就是这几日了,到时候便可开始制定出兵南方的计划,只是我于兵家之事一窍不通,还是要交给阿爷和各位将军决断了。”
“若是在南下时能与世子会合,那是再好不过。”刘师爷道,干瘦的手捋了捋山羊胡子。
尽管认识了这家人十几年,赵叔元还是会为此感到惊诧,孤身在南方的是侯府的长子,将来袭爵的世子,但徐照朴和明容还是会冷静做出更妥当的决定——当然,这也确实是最好的办法,毕竟忠勇侯世子这么大的目标,本就不可能轻易被放回长安。
明容:“摘星楼的人会时刻注意大哥的行踪,若是无事,会由苏元禾定期传回信件,若生变,则会有人加急传信回来。”
赵叔元忙说:“我会派人沿途接应。”
明容笑了笑:“到时候不会走官驿,还要防着闽王的人,殿下手眼通天,若连你都找不到,才更安全。”
赵叔元在城中有不少自己的暗探,这事对明容来说已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徐照朴却不知道他能有“手眼通天”之力,当下就眉头一皱,今日第三次把赵叔元打量了一遍。
起初赵叔元就感觉到徐照朴有意无意的探究目光,此刻似乎那目光太过灼人,烽火似的打在他身上,他终于不好意思硬着头皮装没看见,扭头道:“徐侯可是有什么事?”
“此处也没有外人,刘师爷也是跟了本侯几十年的……”
徐照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刘师爷和明容,二人忍不住又把背挺直了点。
“殿下可是意在东宫?”
连刘师爷和明容也没想到这一出,但刘师爷早习惯了,徐照朴想到什么说什么,他根本来不及拦着,久而久之就随他去了,反正徐照朴手握重兵,说话不会迂回也实在不值得当做短板来提,也不会被人注意到。
赵叔元倒吸一口凉气:“徐侯此言差矣……”
“若殿下意在东宫,我徐家从此与殿下井水不犯河水,便是小女也断不会嫁入王府,若殿下只想辅佐太子,则还有事可谈,徐家也能成为殿下的助力。”
无他,赵叔元和皇帝年轻时太像了,赵叔文固然仁心过盛,然而历朝历代皇帝没有十全十美的,未必仁心仁术的就当不了好皇帝。赵叔元哪怕再合适,他不是太子,想坐镇东宫必然就要使些手段,如今的大梁可经不起这番折腾。
徐照朴的一双眼睛如草原上锐利的鹰眼,直要把赵叔元盯出个窟窿来。
赵叔元起身离席,又再次下拜,俯首道:“赵家祖宗在上,小王从无异储之心,一切筹谋皆为父兄分忧,也为……日后能保昭阳安宁,望徐侯信我。”
徐照朴望向明容,她耸了耸肩。她对赵氏没有忠诚,但如果赵叔元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她做到这个地步,就也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毕竟……她还没能知道峪伦部灭族的真相,还没能找到奥古孜。
徐照朴轻叹一声,起身跪在赵叔元身前,扶他直起上半身:“也罢,望你所做如今日所言,莫要辜负列祖列宗……和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