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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初尘

明容并非第一次见大军开拔之景,只是第一次身处其中。

按理说,并非是征战用兵之时,原用不上徐照朴的铁骑兵,但此次受灾州府甚多,流民千千万万,又临近边疆,皇帝恐生变数,让徐照朴拨了一部分铁骑兵同去。

军中置了马车,徐明容穿戴整齐端坐其中,她今日自然没戴什么珠钗,不过头发简单挽个髻儿便罢了,四个丫头分别立在马车四角,前头有一个车夫,两匹乌黑骏马。踢云也在军中,只是由专门的人伺候着。

因为不是正经出兵,不值得皇帝多少检阅,只是等各位钦差老爷都进了宫,皇帝叮嘱几句,便准备出发了。虽不少随行官吏对徐明容也在此行颇有微词,不过是皇帝的命令,他们就不好多说,只能自己找些理由糊弄过去。

铁骑兵的人,以及一些兵丁,大都是平头老百姓,听说忠勇侯爷的千金也在军中,欣喜之外也觉得心里安定了不少,自家女儿也在,不愁侯爷不上心了。

徐照朴高坐马上,一身虎头玄甲,扛着他的兽纹金枪,头上红缨飞扬,虽然他没刮胡子,却也很有英武大将的气概了。

军号轰鸣,明容想起来以前看的老电影里面,那种火车汽笛的声音,不过这个更洪亮、干净,没有杂质,直撞进她心里,连心尖都跟着颤动,她突然觉得心里又满,又空。

她没什么离愁别绪,以前也常常离家远游,只是当队伍离开都城时,马蹄踏得大地震动,离开的感觉,好像就具象化在这马蹄声中了,把侯府的红花绿柳都踏在后头。

等到了京郊驿馆,稍事休整后,明容就让四个丫头也上马车,都是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再者外面也都是些军户汉子,哪里好让她们也跟着一路走的。

五个女孩子一路上有说有聊,倒也能打发不少时间,不至于在半途上多么无聊,日子也就能熬了。

队伍行进的不算快,约有大半个月,路过原州时听说有些许流民,但并不严重,原州总体治安良好,百姓日子过得也不错,就没有在此停留,直奔灵州。

灵州灾情最为严重,流民也大多从灵州出发四处奔逃,离灵州还有一天路程时,明容就已听见帘子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似是有许多人。

“吴山,你看看怎么回事。”明容说。

吴山坐在一侧窗子旁边,闻言侧过身,略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看了看,放下后,摇了摇头:“大概是些灾民,拖儿带女的,也怪可怜的。”

明容站起来,马车极大,她能在里面站直了身子,过去弯下腰,把帘子掀开一点,隔着几个铁骑兵看过去,虽然看不大正切,却能认得是一些衣衫褴褛的苦命人,带着包裹行囊沿着路边走,最前面似乎有一些人拦住了路,想求一些施舍。

不过铁骑兵肃穆威严,并没有多少人敢拦,徐照朴也心知,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些人得了金银反倒不是好事,就只让人劝走了,说此次有三个钦差大臣还有军队,进城安置流民的,让大家放心好了,相信圣人和朝廷。

忠勇侯在黄河中游和西北地区向来是有些威名,于是就有不少人折返跟着进城了,也有人继续走。

明容坐回去,不再看了,她知道更重要的,是在进城之后。

进了灵州境内,徐照朴和薛大人、朱大人一商议,便决定先留在边境小县城里,派一部分人马先去往灵州首府灵武,一方面探听情况,一方面也能给灵武搭把手。

县令第一次接这种大驾,忙不迭在县衙旁边收拾了几处院落给三位钦差和家眷住,又帮着安排兵丁杂役。院落不算大,却也还干净,除了院子里尘土有些重之外,屋里面倒还好。

县令长得和明容传统印象里的很像,那种有些干巴的小老头,不过精神还算不错,就是眼底一片青黑,显得很是疲惫。

现下已是五月,白天不仅不冷,甚至已有些热了,可到了晚上还是凉,越山烧了一个手炉给明容,让她揣在怀里。吴山是最稳重心细的,越山虽不及她面面俱到,却是个对明容的冷暖最上心的。

“多谢你了,这里吃食不比在京中,老百姓日子难过,我们也不可吃的太大鱼大肉,你们也跟着我受苦了。”明容坐在炕床上,抱着手炉对越山说道。

越山忙要跪下,明容赶紧把手炉放到一边,把她扶住,让她站着说,越山低头道:“小姐这是做什么!我们进侯府前,原也就是穷苦人家卖出来做活的女儿,也是程老太太肯收留我们,夫人又挑了来伺候小姐,要说那以前的日子,并不比流民好上多少,又谈何受苦呢?”

“你别急,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我这趟来的突然,实在有些不放心你们,随行的虽也有些浆洗做饭的婆子,到底还是男人多,委屈你们为我到处跑动了。”明容拉着她的手,声音里透露出深深的歉疚来。

明容是侯府千金,众人都顾虑她的安危,不让她多走动,就劳烦了她这四个丫头,虽然也有些脸面在,有时候指不定也受些苦。

越山本就身板儿小,浑身没几两肉的,偏她又容易晒黑,这一个多月下来显得更像个小瘦猴子了。

明容忍不住打趣她:“回去我可得多给你寻些好的香膏来,你看你,别人要以为咱侯府进了猴子呢!”

越山被她说的脸红,帮她收拾好东西就拧着脖子走了。

因为没有什么事情做,明容就早早就寝了,睡得早,第二天自然也起了个大早,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听见外面院子里丫头们已经开始忙活,就喊了一声,吴越二人赶紧进来服侍她梳洗。

刚准备去找徐照朴一起用早饭,就听说他已经去找其他二位大人了,让明容自己吃,于是明容就安排人,抬了张小桌子到屋里,干脆在自己房里吃。

没吃一会儿,外面有人通传,说是县令的孙女来了,明容便让人把她请进来。

来的是个皮肤微黑的小姑娘,年纪和明容差不多大,衣着朴素,一身淡色的褂子长裙,长得倒是干净英气,胳膊上挎着一个食盒。

“见过昭阳县主。”小姑娘恭恭敬敬行了个万福,她看了一眼明容的两个丫头,吴山过去从她手上把食盒接过来。

她笑盈盈道:“灵州物产贫瘠,不比京城里,难为县主心怀百姓,肯来这种地方,民女奉祖父的嘱咐,带了些瓜果来,还请县主别嫌弃。”

“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你也是县令的孙女,不也跟着在这里。”明容让吴山再拿了把凳子来,拉着她在一旁坐下。

小姑娘笑道:“民女不比县主,家父在县里书塾教书,咱们一家子都在这里呢。”

两人互道齿序姓名,小姑娘叫许春华,年纪竟还比明容小半年,但个子却是一般高。

除了赵怀珏之外,明容还没怎么见过比她小的女孩子,一想到自己刚才叫人家“姐姐”,不由得暗自发笑。

许春华也没吃饭,两人便一起吃了,许春华见了她这样的高门贵女,言行举止倒干脆爽利,不卑不亢,明容暗暗称奇。

用完饭后,两人到院子里,明容提出来让许春华带她在县里面四处走动,许春华左右看了看,有些为难。

明容微笑道:“春华妹妹都还好好的呢,你带着我走,肯定没事的。”

许春华摇摇头:“这外面到底不算太平,现下谁不知侯爷与县主来了,我怕……”

“大家都知道我阿爷的名声,再不济,我带些护卫,怎么样?”明容说道。她身边有一小队徐照朴拨过来的铁骑兵,一共十来个人,保护她们几个小姑娘,怎么样也够了。

知道铁骑兵的厉害,许春华当下也就同意了,等人都齐了,明容与许春华走在前头,两个铁骑兵在前面两侧开路,后面跟着剩下的人。

因为昨日朝廷钦差到了,又有徐照朴的帮助,县里面治安好了不少,偶尔能看见两人一队帮忙巡逻的铁骑兵,见到徐明容都点头行礼,不过他们的头盔都罩住了面颊,看不见神情。

许春华小心地瞟了几眼铁骑兵,轻轻说道:“我听说,铁骑兵一个能打五十个突厥人呢!”

明容笑出来:“那是夸张了,虽然有时候配备火器,可五十个就太多了。”

真不知道这些地方怎么传徐老爹和他的铁骑兵了,明容笑着摇了摇头。

因为在灵州和原州交界处,离黄河还远,因此县里没有受到洪灾影响,只是流民甚多,况且之前也遭了春旱。二人走了几段路,明容说想去安置流民的地方看看。

许春华愣了一下,叹了口气,带她往那里走:“多亏了大人们昨日遣人多造了些屋棚,否则真不知该怎么办。我只知道个地方……也没有真去过。”

明容见她神色凄然,知道那里大概没有什么好景象,就先做了个心理准备。

她也不是不知民间疾苦,原先听人说过不少战乱饥荒时流民的惨状,可明容在京城锦衣玉食,实在不曾知道这是怎样一幅光景。

等到了茅棚草舍,明容真真是吓了一跳,觉得胸口揪心的疼。

这些人大多是黄河沿岸的居民。要说京城富贵人家,每个人一年到头的衣服,不说百件,几十件也是有的了,可一般老百姓,一整年也就那么几件粗棉麻衣服,逢年过节才想到做件新衣穿穿,遑论这些流民了,有整件儿衣服穿的已是少数,大多数都是剐蹭磨损了不知道多少洞,有的小一点的孩子甚至衣不蔽体,就拿破布那么一裹。

人人都饿得面黄肌瘦,灰头土脸,有的人嘴唇上起了一层皮,看不出血色来。

西北风沙大,日子难,老人本就大多干瘦,此时更是面颊深陷,颧骨突出,几乎不成个人样。衣料这样吃紧的衣服,竟也都看着松松垮垮的。胳膊腿那样细,都能与明容这样的小丫头比。

屋棚里已有不少饿的病的以至于倒下了的,只有三两个郎中,穿梭其中看诊。

空气中弥漫着酸苦的药味和烧火味,还有烟尘的气息。时不时有撑不住的,草席一裹便装在板车上运走,防止腐烂生瘟疫。

“这……幸好这些天热了,不然日子要怎么过。那么多东西……都要人命的。”明容在路中间慢慢地走,流民们知道是贵人来,有力气的纷纷夹道行礼。吴山原先觉得非礼勿视,可也觉得这些人实在可怜,衣衫褴褛不是他们的错处,何必那么不能看,便也不拦着明容了。

明容的双手在袖子里交握得死死的,嘴唇咬得发白。

她忽然看见路旁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被他母亲按着懵懵懂懂的行礼,明容走过去,在他身旁蹲下,把孩子扶起来,给他拍了拍手上身上的灰。

她看向瘦弱的母亲,温言道:“水和吃的,如今可够了?”

那母亲有些激动,忙道:“多谢各位大人和小姐,现下尽够了。”她为了让明容相信,从包裹里拿出一个馕饼,指节大一小块,起身拿起桌上的碗泡了泡水,塞到孩子嘴里。

明容赶紧看着那孩子,让他慢慢吞,她知道饿久了的人,反而不能吃太急、吃太多。

看完这个,她又去几个老人那里,问了些温饱药石的,都说有了,但她还不怎么放心,唤郎中过来,让看过了病人,就抓紧了瞧瞧老人们的身体,郎中们都应下了。

明容站起身,觉得背后起了一层冷汗,她环顾四周,以掌示意许春华,高声道:“此乃县令孙女,吾乃忠勇侯之女,圣人亲封的昭阳县主徐明容,吾向诸位保证,只要吾在县里一日,就会尽吾所能保障诸位父老乡亲的温饱,关照病痛,若有需要的,尽管提,吾一定倾力而为。”

明容的声音哽咽,许春华心下感动,鼻子有些酸,也应声附和。灾民们纷纷拜谢,眼里更多了几分希望。

明容立在原地,泪眼朦胧地望着远处一板车的尸体,拉车的人远远地向此处行礼。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句话在明容小时候,常常被当做教师节的用语写在贺卡上。

但她现在,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些平头老百姓,也是大梁的春蚕,在田赋税银里,在徭役劳作里,在智慧坚毅勇气里,把这个朝代托举得蒸蒸日上。

可为何人命如此贱呢,贱得陨如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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