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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昭阳求见

吴山扶着明容跨过门槛,丫鬟撩起珠帘,见张朓面色苍白地歪在美人榻上。

“张朓姐姐。”

明容微微屈膝行礼,张朓直起身来,朝她点了点头。

“我近日实在身子不爽利,还请县主见谅。”

明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张朓,让她靠着软垫。

“你的苦处,我都省得的,哪里会怪姐姐。”

张朓无力地笑了笑:“难为你这么小的人儿,我这姐姐要来拜托你。”

她看着面前站起来时,身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心里没来由得冒出几分火气和愤愤来。

徐明容不过丁点儿大的人,却是出生起就众星捧月般,人又聪慧伶俐,面若芙蓉,甚至圣上皇后都青睐于她。若自己也有明容一半的好处来,何至于被指婚于突厥人!

明容见她面色阴晴不定,自己先冷下来,细细盘算,一会儿该如何开口,说些什么话。

“你说吧,要如何帮我?”

张朓吊着上眼皮,就这么盯着明容。

她原本就是一张瓜子脸,现在这么从下往上看,越发显得有些凌厉。

明容看了一眼张朓的丫鬟,又看向张朓,勾了勾嘴角,表示自己需要一张凳子。

张朓抿着嘴唇,瞪了一眼丫鬟,丫鬟立刻端来一张红木圆凳,吴山扶着明容坐下。

明容坐定后,方才抬头对张朓说话。

“我前几日进宫,问过阿史那王子了。”

“他如何说?”张朓有些紧张。

“他说,他也不愿意。”明容轻轻耸了一下肩膀。

张朓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些窝火:“哼,他自是该知难而退,我好歹是国公府的小姐,哪里能嫁去那等地方。”

明容看她神色,觉得好笑,忍不住道:“倒不是因为知难而退,峪伦部归顺大梁多年,其忠心天地可鉴,若以儿女婚事再求两家亲厚,反倒是不甚光彩……况且赵国公府不也不愿意么。”她终于还是添了一句。

想起自己祖母那日寿宴所为,张朓整个人又颓唐下去,深深的忧愁又爬进了眼眶。

“我也知我祖母那日太出格了,可……可那是我祖母,她也是为了我,我如何能去说她的不好来!”

张朓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明容没有去理会。

“张老太太一辈子行事光明磊落,最是不怕事的。但是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她纵然可以面刺圣人,可你阿爷呢?你兄长呢?他们可没有这个本事呀!你去求到张老太太那里,可想过你兄长明年还要应考?”

“我……”张朓面色惨白,她确也想过,可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满府里,或许也只有祖母愿意为她说话了。

这么一想,一滴清泪终于滴了下来,在锦缎上晕开。

明容到底是没狠下心,从袖子里摸出帕子来,在张朓的眼角轻轻摁了摁。

“我说这话,你也别笑话我,你别看我小,我知道你们将要出阁的女孩子,心里有些什么苦……”

虽说她上辈子也没嫁过人,可好歹死的时候是比张朓大些了,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你可是有心仪的少年郎?”

“你别怕,你不说是谁也没事。”

张朓愣怔,然后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

“好,我知道了。”

明容绽出笑容,像个小太阳一样,张朓忽然有些安心了。

“你别伤心了,免得坏了身子,我帮你去找圣上求情,至于成不成,还未可知,但我会尽力的。”

“圣上……会听你的么?”张朓犹豫地看着她,“你固然算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可这……你一个小孩儿。”

明容歪着头,勾了一下嘴角,一边脸颊鼓鼓的:“圣上是帝王,也是凡人,人说话,就能被听见。”

明容和爹娘离了赵国公府,看起来他们大人那里也谈得不错。

“阿爷,你们怎么说?”

徐照朴看了一眼程夫人,斟酌道:“圣上垂怜,不降罪于张老太太,只叫赵国公府阖府反思,劝一劝张小姐和老太太。”

明容低头绞着手帕,咬着嘴唇,半晌抬头道:“阿爷,可否让我进宫见圣上?”

程夫人眉头一皱:“你又要做何事?”

“阿娘……”明容心里有些不舒服,撅起嘴,“圆圆又不做坏事。”

徐照朴轻轻拍了拍妻子的后背,看向女儿道:“你先说。”

明容感激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程夫人:“强扭的瓜不甜,我之前进宫时碰巧遇见了阿史那王子,他也不甚愿意,既然两厢不情愿,别好好的一桩婚事,反倒闹得两边不安宁,那不是好心办坏事吗?我进宫见圣上,圣上不是会因为一时在气头上,就拿这些事情当儿戏的人。我是小孩儿,有的话阿爷你们不方便说,我可以说。”

“……这倒也有几分道理。”程夫人叹了口气。

“自古贤君不惧谏言,遑论张老太太……一个内宅老太太的胡言乱语呢?”明容挤出一个笑来。

徐照朴捋着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须,一直不说话,明容知道他得想一想,也不催促,坐到一边去。

等到了侯府门口,徐照朴终于点头:“既如此,我明日一早替你递帖子上去。你大哥跟着大皇子,素来出入圣上跟前,你回去可要找他?”

明容摇摇头:“不必了,明容说的话,自然要有明容的样子。”

徐照朴笑出来,摸了摸她的头。

待光舟和光舻回来,一家人用了晚膳,明容就回别寒居,关上门自己琢磨,也不叫丫鬟们进来打扰,到点了才让人进来服侍就寝。

次日,待早朝时间结束后,宫里来了车驾接明容,明容一袭淡黄大袖衫,告别程夫人上了马车,摇摇晃晃进了宫城。

这次不是去后宫的路,而是内朝延英殿,明容还是第一次见前朝的模样,中正、庄严、琼楼拱峙,一切都默默诉说至上的皇权,她心里有些无端紧张。

跟在领路的内侍身后到了延英殿,门口的人进去通传,没一会儿出来了,让她进去。

明容无声地跨过门槛,走近大殿内,皇帝正坐在桌案后,一手撑在圈椅扶手上,扶着头看奏折。

明容离了一段距离停下,慢慢跪下,行两遍稽首礼,起身而舞片刻,再拜,已成见天子之礼。

这一瞬间,她想起前世看过一则故事,一个学者第一次踏进紫禁城时,跪在了巍峨宫殿下,被人笑话没有骨气。而大梁的文武百官,公卿庶民,在这宫墙下跪了一遍又一遍。

“臣女昭阳,叩见圣人。”

皇帝抬眼,越过奏折看过去,地上跪了一团淡黄色的小女孩,像个小鸭子。

“起来吧,平日怎么没见你这么多礼数。”

明容敛裙起身,叉手站在原地,微微笑道:“从前见圣上时,明容还不是昭阳县主呢。明容惶恐,受封后都不曾当面拜谢过圣上。”

“不是不登三宝殿,你今日这煞有介事的样子,可是来做谁的说客?”皇帝一语道破。

明容也不惊讶,笑了笑,行了个礼。

“圣上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您。”

皇帝“哼”了一声,笑笑不去看她,低头继续批阅奏折。

“明容今日来,是为了阿史那王子和赵国公府小姐的婚事来,请圣上收回。”

明容说完,跪地行礼。

“朕可没下旨,明容不要胡说。”皇帝听起来有些脾气。

“皇表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张家老太太一般见识,横竖,这京里的百姓还不曾知道,还有余地的。”明容立起上半身,赔笑道。

皇帝把奏折往桌上一扔,两眼一瞪,对着明容重重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余地?那老妇如此目无天子,朕的脸面都快在文武百官面前丢尽了!何来的余地!”

明容依旧笑眯眯的,虽被吓了一跳,却忍住没表现出来,缓缓道:“皇表叔的脸面重要,子民面前,天子的脸面不重要。”

皇帝被她一语噎住,倒吸一口气,眼睛还瞪着,过了会儿觉得有些酸,放松下来,人靠向椅背。

“明容有何高见?”

皇帝还是有些没好气。

“皇表叔与皇婶婶伉俪情深,日月可鉴,明容的阿爷和阿娘,当年也成了一段京中佳话,明容看在眼里,自小就知道,何为有情人成眷属,何为只羡鸳鸯不羡仙。”

“你真知道?”皇帝眉毛一挑,满眼揶揄。

明容不去管他,自顾自继续道。

“姻缘二字,原为上承天意,下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最要紧的还是两情相悦。如今张家姐姐不愿意……皇表叔莫怪罪,阿史那王子听闻后,自也不愿强求。后世人从来歌颂和亲女子的大义,可翻开史书,这春秋之下,也是鲜活的女儿,有爷娘生养,有喜怒哀乐。如今大梁强盛,与峪伦部又为君臣父子多年,哪里就非要结个两姓之好不可呢?若是怀玉姐姐适龄,又有了自己心悦的男子,皇表叔可会选怀玉姐姐?”

皇帝沉默许久,叹道:“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是以,”明容笑道,“皇表叔为君为父,何必与咱们为臣为儿女的计较呢!您收回成命,赵国公府和峪伦部自都沐浴天恩,感恩戴德,何乐而不为呢?百官也都知道,您是个没有私心,一心为百姓的明君。”

“你这丫头!倒是给朕戴了一堆高帽子!”皇帝指着她笑骂道,“这话可是你阿爷兄长教的?”

明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非也非也!承蒙皇表叔青眼,明容在崇文殿有好好读书。”

皇帝看着她,时而精明,时而装傻充愣,人虽小,讲起道理来却条理清晰头头是道,胜过不少小官小吏,偏又是个女儿,偏又还小,他看不透她以后的样子,偏又是叔元未来的皇妃。

他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

叔文博识稳重,与光舟相像,可他是皇子,总要有野心,总不同于寻常人,他们也非寻常父子。

他已发现入秋后,叔文话少了许多,常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有时甚至把光舟也关在外面,他的脸上开始有意无意地不再表露情绪。

哪怕自己已明确地属意于叔文,希望他们能像寻常百姓家的父子母女一样,他的儿子还是逃不过身为皇子猜忌的宿命。

明容的眼睛里像装了一潭星星,皇帝不曾见过她愤怒的样子,想来,也应如草原上的野火一般炽热明亮,烧而不尽。而叔元腼腆寡言,他的眼睛永远温和平静,又充满生机。

莫非一切都有天意?

待徐明容走后,皇帝屏退众人,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延英殿地上,抬头看着头顶绘画着古代帝王的屋梁天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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