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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山川与河流

“月怜,你说,我这样算是在算计她吗?”

“姑娘何出此言,只是大郎想要平阳郡主的诗文罢了。”

“哥哥想要,必然是在怀疑晋王,因此才想从怀铛的诗文中见出什么端倪,可……可怀铛到底是我的朋友。”

明容与怀铛虽不如与怀玉来得亲厚,到底也相处这许多年,平日里也总一道玩耍,自然也视她为友人。

“我怕她恨我,无论晋王是否清白,她若是知道了,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理我了。”

明容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月怜倾身向前,拉住她的手腕:“姑娘,不会的,你没有做错事。若晋王真反,平阳郡主便是罪臣之女,姑娘此番也是为了大梁的江山和百姓,若晋王清白,姑娘也只是……防患于未然罢了。”

“……但愿如此吧。”

“我那么多事都不愿意与她们说,不管是怀玉,还是怀铛。”

明容伏在程夫人膝头,漆黑绸子般的头发垂在一旁,由着母亲拿一把木梳给她梳头。

“这又不是什么错处,人人都有自己不愿意说的,你是如此,你两个哥哥也是如此,阿娘、和你阿爷,我们都一样。”

“舟儿不是黑白不分的人,你不必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程夫人宽慰道,她清楚自己的孩子,若是他认定晋王与谋反无关,哪怕是忤逆圣人,他也会为晋王府说话的。

“可是……”明容用手指挑起一缕头发,缠在指尖,“可是我时常怀着这样那样的心思和目的去接近她们,她们只以为我在同她们玩而已……哎哟!”

程夫人伸手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明容捂住额头,抬眼不满地看了母亲一眼,又趴回去。

“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这都是寻常事,你以为你那些宴席上的姐妹就各个都清清白白地来同你说笑,我只问你一点,你有没有害过大公主和平阳郡主?”

“应该是……没有的。”

“那不就好了,你自己又没做过什么徇私枉法、作奸犯科之事,问心无愧,有什么可在这里纠结的?”

程夫人在她小脸上戳了一下,明容想了想,觉得母亲说得极有道理,转悲为喜,抱住她的膝盖又蹭了蹭。

望着女儿亲昵的姿态,程夫人捏着梳子,犹豫再三,还是轻轻将明容推开,明容不明所以,跪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她。

“阿娘,什么事?”

见程夫人神色复杂,似哀婉似遗憾,又带着点惊惶,像是有什么难言之事,明容的一颗心吊了起来。

“今早……刘师爷来找你阿爷。”

程夫人艰难地启唇,觉得嗓子眼儿干得发痒。

明容思索片刻,点了点头:“我出门时碰见他了,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程夫人摇了摇头,看着明容那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忽然就鼻子一酸,眼睛一眨,温热的泪水掉在明容脸上。

明容一惊,忙探起身子,抬手去抹程夫人的眼角,被程夫人挡开。

“阿娘,你别哭,到底是什么事?”

程夫人抓住她的手腕,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的郁结稍稍沉下去了些,然后一鼓作气。

“西北出了事,契赫勒联合突厥九部,袭击峪伦部,大梁的援军没能赶到,峪伦部被……”

什么?

“灭族了。”

明容瘫倒在地上,有气无力的一声从喉咙里被吐出来,一呼一吸贯彻了整个肺腑,躯体空荡荡的,一时间忘了该哭还是该笑。

“你别怕!算时间阿史那王子和公主未必就到了峪伦部,圣人已下旨全力营救峪伦部残部,西北的铁骑兵,也会帮忙的……”

程夫人怕女儿急火攻心,连忙伸手扶住她。

“阿娘,北风起了,圣人的旨意,要多久才能到那儿呢?”

明容的眉毛缓缓扭在一起,嘴唇微微颤抖着张开,又合上,嘴角似要勾起来,又被情绪牵动着往下坠,脸开始慢慢地涨红。

程夫人从未见过明容脸上有过这种表情,这种痛苦得撕碎了所有皮相,几乎丝毫看不出是她那个漂亮明媚的小女儿,只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哀恸的姑娘。

直到窒息感压迫而来,眼泪才从明容红透的眼眶里滚落,程夫人将她一把抱在怀里,紧紧搂着她的脑袋,一手轻抚明容的脊背。

明容死死揪住程夫人的衣袍,甚至隔着厚厚的衣料将手掐得发白,却一点感觉也没有,连自己是如何从呜咽到哭得断气,被钟妈妈指挥四个丫头,从诸言居扛回了别寒居都不记得。

吴山一手扶着门,望着缩在被褥里的小小一团的明容,低头抹了一把眼泪,悄悄关上门退出去,走到院子里的桂花树下。

积雪化得差不多了,桂花深绿油亮的叶子暴露在外面,一点小风吹过,发出很轻很轻的声音,像是低吟混杂着叹息。

钟妈妈讲过,这棵树是造别寒居时,侯爷亲手种下的,因为姑娘总是馋程老太太屋里的桂花糕,隔三差五要叫人去程家提一笼回来。侯爷怕太劳烦丈母娘她老人家,种一棵桂花树,秋天姑娘想吃了,小厨房就近摘了就能做。

后来明容在清宁宫尝到桂花糕时,一时嘴快,帝后听说了这件事,皇帝兴起,写了块“桂月堂”的牌匾,叫姑娘等这棵桂花树长得亭亭如盖了,就把这牌匾挂到屋檐下。

这块牌匾被收在库房里,许多年过去,桂花树长高了,姑娘却把这件事儿给忘了。

只有越山有一次从库房拿了东西回来,说这名字取得不好,“可怜天上桂花孤”,桂花本向着秋实,这样反而显得萧瑟了。

“这是圣人的意思,你个小丫头片子能懂什么!还不快闭了嘴,干你的活去!”

吴山忙捂住越山的嘴,轻声数落她,越山吐了吐舌头,转身抱着东西走了。

跟在明容身边数年,吴山也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王公贵族、世家姑娘、贩夫走卒、妓子农妇……她能说明容是她见过命最好的姑娘,身份贵重,父母宠爱开明,两个兄长也将她视为掌上明珠,还有喜爱她的外祖,更不必说常人想都不敢想的,来自大梁皇帝和皇后的爱重。

连她们几个做奴婢的,也是真心喜欢这个鬼灵精怪的主子。

她看着明容曾经抱怨,人尽可夫,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指一个皇子当未来夫婿,整得她要成天跟着怀玉一起学规矩;也看着明容撇撇嘴接受了安排,顺其自然地和三皇子相处交往;也……看着明容一点一点喜欢上了一个异族王子,转而反抗压在自己身上的婚约。

可命运仿佛是看她过得太顺畅了,一定要戏弄一番才好。

吴山蹲下来,抱着膝盖,手指在残雪上划着圈圈,没几下就碰到了粗糙冰冷的地面。

但是,她多希望明容能够得偿所愿呀,为什么不能让姑娘永远开心快乐呢?而要以这种失去挚爱的方式来打击她,让她一下病了已有五日。

“吴山,你在这儿做什么?”

吴山回过神,仰头看着山迎抱着一箩筐炭站在院子门口,搓了搓手站起来,走过去帮她拖住半边。

“姑娘房里的炭尽够了,这些都留着吧,晚上烧的太旺了也不好,今晚我值夜,你一会儿回去歇着。”

吴山不紧不慢地嘱咐着,山迎看了她一眼。

“姑娘的事可是真的?阿史那王子真的……”

“钟妈妈叮嘱过,此事在咱们府里头谁都不要再提,你这就忘了?”

山迎闭上嘴,又叹了口气。

“本来大喜的事情都板上钉钉了,临到头竟出了这样的事,当真是造化弄人。”

“咱们都回去给真人进香才是,说不定老天保佑,阿史那王子能安安稳稳地回来,咱们姑娘也就能好了。”

快到年底,赵叔元分府别住,封了靖王,长安的达官贵人纷纷前去贺喜,因为府上没有女主人,女眷们也不便久留,便由赵怀玉主持了吃了个午饭,午后又在院子里玩了会儿,冬日寒冷,大部分人就早早回去了。

只有渠国公府和忠勇侯府的男人们,还有郑皇后母家几个与赵叔元关系亲厚的兄弟留下吃了晚饭,并干脆在王府过了夜,第二天早上才回去。

因为明容卧病在床没有去,靖王府还特意备了些名贵药材,叫徐照朴给带回去,并问昭阳县主的病如何了。

“靖王这孩子……倒也是个实心眼的,我原来还怕他会记恨圆圆,好在……”

程夫人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一颗人参,又低下头去。

“什么记恨不记恨的,许给阿史那王子也是圣人下的旨意。”徐照朴说道。

“今日御医又来看过圆圆了,说这是心病,怕是难好,我见她那小脸苍白的,实在是心里难受。”

程夫人攥着手帕,她已过了成日抹泪的那几天,知道明容这一遭只能凭她自己熬过去,除了照料好她,自己也只能叹息罢了。

徐照朴也叹气,他不求徐明容像她的两个哥哥一般如何建功立业,只要她能嫁个喜欢的人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就足够了,可谁能想到如今被厄运横插一脚来,明明,原本一切都安排得那样好。

“阿史那王子……但愿他和公主能活着回来,那孩子是英才豪杰,契赫勒素来阴险,若是亡于此可惜了。”

“契赫勒怎会突然向峪伦部发难?峪伦部投靠大梁多年,此举岂不是……在变相地挑衅大梁了?”程夫人问道。

徐照朴沉吟片刻,道:“峪伦部虽投靠大梁,到底原先在突厥便很强盛,占有漠北大片土地,契赫勒的新可汗野心勃勃,这些年四处征战,已荡平多个部族,能与之抗衡的,原本也只有峪伦部罢了。”

“那怎会被灭族了?”

“我也说是原先。”徐照朴摇着头,“如今许多峪伦部的人归顺大梁,已与梁人无异,峪伦部便渐渐萎缩了,且多年不再征战,草原上不如中原,多是城池营垒,又如何能抵抗这些年刀尖上舔血的契赫勒呢?”

程夫人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嘴唇:“峪伦部依附大梁,本已成一派欣欣向荣,如今竟不知……是否是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了。”

“我与你去看看圆圆。”

徐照朴站起来,朝程夫人伸出手,程夫人拉住他缓缓起身,两人步出厅堂。

明容靠在床榻边上,看着吴山蹲在一旁给暖炉里换炭。

吴山原本就做事稳重,如今更是怕惊扰了她,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你自做你的事,不必在意我。”

吴山停下动作,起身行礼道:“姑娘这是哪里话,奴婢服侍姑娘,自然凡事要以姑娘为先。”

“凡事以我为先……我看御医今日来看我,那神情倒仿佛我没有多少日子了。”明容笑得有些惨淡。

吴山慌忙扔了东西跑过来,掖住明容的被角,又把她的嘴捂住,眉毛紧紧皱成一团。

“这样不吉利的话姑娘也敢张口就来?!御医不过是担心姑娘罢了,若真觉得姑娘没多少日子了,那也是这御医无能罢了,咱们姑娘怎么可能……”

明容没用多少力气便掰开了吴山的手,笑了笑。

“你放心好了,你姑娘我命硬,不会死的,奥古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会白白在这院子里把自己耗尽的。”

吴山顿住,迟疑了半晌,望向明容。若是阿史那王子……

明容看出来她的意思,目光突然冷下来,看得吴山一惊。

“姑娘,我不是……”

“要把峪伦部灭族不是一天一夜就能完成的事情,峪伦部几乎与大梁的边境贴在一起,北方到处是大梁的眼线,又有三千铁骑兵跟着奥古孜北上,三个月过去了,即使没有到峪伦部,剩下也没多少日程了,你觉得,为什么没能保下即使是一半的部族?”

“这……奴婢不明白,姑娘难道是在……?”吴山不敢再往下想。

“是大梁有人想要峪伦部灭族,恐怕还想要奥古孜和雁行死。”明容回过头,端起一旁的药,皱着眉头一饮而尽,“我是不会死在这些人前面的。”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徐照朴和程夫人站在门口,担忧地望着病榻上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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