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深闺
在屋子里窝了不少时日,明容觉得自己还是该出去走走,毕竟还没收到奥古孜的死讯,自己没的这般晦气。
虽知道怀玉必然担心自己,但明容此时懒怠进宫,也不想出侯府,只在院子里走动,光舟一早和徐照朴出去了,光舻自然在程宅,家里又只留了明容和程夫人两个女子。
“外头冷,姑娘走一会儿就回去吧,这病才刚好,别吹了风又发了。”吴山给她拢了拢披风。
“回去能做什么呢?无非坐那儿发呆打发时间罢了。若是读书作画,免不得又生发遐想,惹得伤心。吹会儿风,反而还舒服些。”
吴山便不说话了,思索片刻,又道:“或者,去找夫人一起绣绣花,也是好的。”
明容停驻,半晌,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经营多年,便是不想像大多数女子一样,男人们在外面抛头颅洒热血,女人在后院里绣花打球,那还有什么意思。奥古孜生死未卜,绣花……我怎么绣得出来。”
甚至骑马、打球……什么都好,她就是觉得不能够是绣花。
一个安静的,适合卷下珠帘,让一个闺阁中的女子一个人静悄悄完成的,或许还要有红泪落在绢帛上,或许还要像大梁大多数学绣工的女子们一样,毕生都是为了绣好两只鸳鸯一朵牡丹。
她现在不想做。
“我没有责怪你。”
见吴山低头不语,明容轻拍她的肩膀,抬头见江潮从前院那头过来。
她本想问江潮怎么又老往前面跑,被程夫人捉到了不好,江潮却先开口道:“姑娘,靖王来了。”
“靖王?”
明容未曾去赵叔元开府的宴席,因此还得反应片刻,才明白这个“靖王”说的是赵叔元。
“圣人竟是给他‘靖’这个封号么?”
她忍不住感叹,靖,安也,赵叔元也算有救驾之功,靖字如今封给他,圣人是想让他在家国上也有更大的功劳。
毕竟叔文之前中毒,加上本来冬日里腿脚就不太好,叔慈是个没什么进取心的,要有皇子建功立业,皇帝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赵叔元身上了。
“他来做什么?”
“王爷是来见姑娘的。”
“这个时候来见我?”明容不禁苦笑,“他别是来笑话我的就好。”
“王爷如何是那样的人呢?姑娘还是见一见吧。”吴山劝道。
越山站在一旁瞥了一眼吴山,吴山与她们不同,她们只听明容的吩咐办事,但吴山是她们当中最年长的,有时候爱为明容打算,还为此惹明容生气过几回。
明容摇摇头:“我知晓他不是这样的人,只是我心里不痛快罢了 ”
明容让江潮去传话,叫赵叔元在外面花厅稍等片刻,江潮小跑离开,明容则自己带着人往前面走。
到那儿已架起了屏风,四围的帘子都被压住,免得外面的冷风灌进来,隔着屏风,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盘腿坐着。
“臣女见过王爷。”
赵叔元连忙换了个姿势,跪坐在垫子上拱手道:“你我何必如此生分。”
见明容不为所动,赵叔元张了张嘴,终于开口道:“……前些日子听闻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明容微微勾唇:“劳烦王爷挂心了,如今已无碍了。”
“阿史那王子他……”赵叔元抬头看了一眼明容的反应,看没什么异样,才继续道,“我有留心盯着,并没有他的消息从北方过来,没有消息,便是如今最好的了。”
“我知道的。”明容淡淡道。
说来也怪,峪伦部出事至今,她竟觉得面对赵叔元时自己会更自然。
跟家里人在一起时,总怕他们担心自己,面对别人,这些私底下的情绪又不能开口,怀玉的背后有皇帝,她在此时也不敢妄言。所以……到头来竟然是这个蛰伏多年对她甚是了解,又被自己“甩了”的赵叔元更合适。
不用在乎他怎么想,也不用担心他会怎么做。
明容很喜欢郑皇后,她的公正磊落也传给了自己的所有孩子,赵叔元比起两位兄长,虽然更内敛沉郁,却不会做阴私害人的事情。
“怀玉在宫里怎么样?”明容问道。
“她很担心你,只是快到年关了,现在很多事情母亲都交给她做,一时半刻的也出不来,不然她早就出宫寻你了。”
“明年怀铛姐姐出嫁,怕是有的忙了。晋王……应当快要到长安了。”
赵叔元点了点头:“算日子应该就在年前了,再不济过年那几天也能到,不过哪有大过年的还在路上是,怕是赶也要赶到。”
“过些时日母亲宫里过小年,你可要进宫来看看?”
“郑娘子的宴席,我原是不该拒绝,只是我现在实在没什么聚散的心情,王爷恐怕要失望了,还请转告郑娘子,想必她……也能明白我。”
“如果知道奥古孜活着的消息,你是不是能好些?”赵叔元忍不住道。
明容一愣,轻声道:“你这是何意?”
“我会让人努力去找的,所以你也……照顾好自己。”赵叔元低着头,两手攥着袖口,蓦地松开,袖口皱了一片。
“赵叔元。”
忽然听见明容叫他名字,赵叔元一下没反应过来,有些木讷地抬起眼皮,然后才如梦初醒般坐得更直了些。
“什么事?”
“多谢你了,是我私心选择了奥古孜,你却还对我这样好。”
她知道赵叔元一定清楚,将她指婚于奥古孜,并不仅仅是为了稳定西北的局势,如果她不愿意,没有人会强迫她,尤其是明容的父母。
她也以为赵叔元从前对自己的好只是一同长大的两小无猜,亦或是出于礼教的责任,但如今看来,或许自己差点就失去一个很真挚的朋友。
“……阿史那王子骁勇善战,青年中无人能出其右,莫说是你,我同为男子也欣赏有加,我又为何因此而冷落你。你我从小也一道进学,也是多年的情谊。况且……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也有为自己选择良人的权利。”
赵叔元轻轻叹了一声,作为家里的老三,他已经习惯于承认自己并不是最好的那一个。
“赵叔元,别这样说话,你也很好,只是一定有更好的人在未来等你。”
明容拧着手里的绢帕,上面绣着的木兰花被扭成了一团。
“但愿我能像你一样,遇到这般幸事。”赵叔元轻笑一声,一袭白衣胜雪,明容隔着屏风瞧着,淡淡一笑。
临别时,赵叔元让吴山塞给她一个荷包,只说回了自己院子再看,明容没有多问,默默收在袖子里。
合上门,把北风都关在外面,明容让丫鬟们都退出去,自己坐在书桌前,拿出赵叔元的荷包。
她深吸了一口气,近日总觉得疲乏,不知还有没有力气拆一个秘密。
抽开线,捻出里面一张字条。
“西北有疑,事出大梁。”
明容将字条放在蜡烛的火焰尖上,慢慢点燃了丢进火盆里,转身把荷包收在匣子里锁好。
她并不意外这样的结果,思前想后,还是想去诸言居一趟。
“哎哟,这么大的风,姑娘怎么来了。”
钟妈妈远远瞧见明容踏进院子,迎上前,撑伞挡住风,到屋檐下将伞交给小丫鬟,伸手替明容把斗篷取下来。
“身边也不带个人,半路上又吹得头疼脑热的可怎么办?”见丫鬟们都不在,钟妈妈忍不住数落道。
明容无奈地笑着摆了摆手:“我哪里就这么娇弱,是我叫她们不要跟着的,就这么点距离,我过来看看母亲罢了。”
钟妈妈还欲说什么,闻言会意,给周围人使了个眼色,推开门进去报知程夫人,便带着人都走了。
程夫人坐在里面看书,抬头望着明容走进来,微微行礼,在她身旁坐下。
“听闻靖王刚来过,可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
明容摇了摇头:“也没什么要紧事,王爷叫我保重身体罢了。”
程夫人失笑:“瞧他封了王,真是你我称呼都显得生分了,不是王爷就是靖王的。”
“他既封王,倒也合该如此。”
程夫人又自己接上话,盯着窗棱,若有所思。
“阿爷和大哥,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
“你病的这些日子,除了准备晋王和闽王上京,最要紧的自然是西北的事情,铁骑兵在你阿爷麾下,自要加急寻找阿史那王子和公主的下落。”
程夫人说得委婉,也不敢露出丝毫会让明容误会奥古孜身死的字眼。
“峪伦部当真救不回来了么?契赫勒竟如此厉害。”明容问道。
程夫人摇头道:“草原上的事情,我又如何知晓,待你阿爷回来了,再问他也不迟。”
“阿娘。”
程夫人仰起脸,看着明容。
“之前你与阿爷同我说,等奥古孜回来了,圣人还是会让我嫁与他。”
程夫人愣神片刻,讷讷地点了点头:“应当是如此的。”
明容忽的一笑,缓缓摆头:“我当时想着,心里倒也好受些,只要还能同他在一块儿,日子就还有盼头,我会想办法让他快乐,慢慢走出来。”
“可是……若是他死了呢?若是他即使活着回来,也同平民无二,我又该怎么办呢?”
“你不会嫌弃他无权无势。”程夫人了解她。
明容没有否认:“咱们家并不缺权势,反倒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圣人是再不会忌惮猜忌奥古孜了,可这样的他,将我嫁过去又有何用处呢?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我这个昭阳县主。”
“圣人爱护你,不会如此的。”程夫人皱眉道。
“阿娘可还记得当年的德妃,还有四皇子叔衡?”
当年京城兵变一事,正是由宫中祸事而起,还带走了程皓,程夫人怎么可能忘记。
“记得,怎么提起这个?”
“当年德妃不顾四皇子安危,一心算计,生生熬死了四皇子,圣人因此大怒,最后赐德妃一死……可是阿娘,许多年过去了,圣人变了,他还是护我,纵我,可惜他没那么爱我了。”
明容垂着头,等待程夫人惊慌地责备她,却没有等到,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程夫人。
程夫人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是愤怒惊讶亦或是难过,只是淡淡地望着明容,半晌,垂眼将书合上,放到一边。
“圣人是一个好皇帝。”
“我小的时候,阿娘就告诉过我,圣人是个好皇帝,但首先是个好人。阿爷与圣人是表亲,从小儿与圣人一块儿长大,看护圣人,我年幼的时候,圣人也当我和怀玉一般,从不偏袒谁,可是阿娘,阿爷,哥哥,还有我,我们在圣人眼里越来越只像臣子了,阿爷会因为我的婚事担心圣人的猜忌,我也要时刻小心,如履薄冰,才能尽量不在圣人面前说错话、做错事。”
“圣人本就是帝王,你我本就是为人臣子,怎可再奢求许多?”程夫人道。
明容鼻子有些发酸,连着面颊都有些酸涩。
“我知道,可我只是心里难受。明明我们别无二心,阿爷多少次出生入死,为什么到头来还是这样的结果。甚至之前叔文殿下中毒一事,他是储君,更是圣人的亲生儿子,可圣人最后连康彤儿都未处置,只是给出了……最好的办法。”
“阿娘,关心则乱,但是圣人好像不关心了。他没有对不起大梁,只是……”
明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皇帝做到了他职责所系,她不该有任何指责,只是心里空落落的,也为着奥古孜的事情,她怕皇帝最后还是给出了最正式最属于皇帝的解决办法。
“你这些天累了。”
程夫人轻叹,抬手拍了拍明容的肩膀。
“别胡思乱想这许多,神思恍惚,反而伤身体,快过年了,不如与你闺中的朋友多走动走动,倒还好些。”
程夫人拉起女儿的手,许是刚才来的路上冻着了,现在摸着还有些冰凉,她握在手里,呵了几口气,轻轻揉了揉。
“我们只是都做了自己分内的事情,你到了阿娘这个年纪,就会明白的,没有那么多值得难过不难过的事情,自己舒坦了,才最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