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米肉

我先是走了一趟醉仙楼，出来时，手中提着个精美食盒。

信阳府衙离着不远，设立之初便是为了让京城百姓诉状方便。

我慢慢悠悠地沿着大道走去，只是越靠近府衙，行人愈少，过得片刻功夫，“信阳府衙”四个大字便出现在我眼前。

府衙前，两座汉白玉狮子坐在此处已有不少岁月，春去秋来，风霜雨打，也没甚变化，只是这两扇朱红色的府衙大门，哪怕漆刷了一遍又一遍，现如今，倒有些陈旧，而朱红大门前静静矗立着一面黯淡无光的堂鼓，好似已经落了灰，又有多久没被敲响了？

门口的两个衙役见我呆呆地盯着堂鼓，驻足良久，终是忍不住喝斥道：”府衙重地，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我冷哼一声，森然道：”闲人？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些，我是你们府衙的冷捕头冷冽亲自请过来的。“

看得出衙役十分谨慎小心，打量了一番后，立刻换了张嘴脸，笑呵呵道：”冷大人吩咐过我们，要是有人提他的名头，就让我们把他请进来。”

我沉着脸，不耐烦道：“那还不带路！”

衙役悻悻然道：“好嘞好嘞。”

其中一个衙役一边说着，一边想将我手里的食盒接过去，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便乖了。

那名衙役引着我先是跨过府衙大门，然后经过甬道，穿过仪门，路过左右六房，堪堪行至大堂。

府衙看起来倒是不大。

此刻，堂下一众捕快已经左右站定，冷冽与师爷各站一边首位。

大堂之上，府尹大人正襟危坐，身后高悬一轮红日，朱红色大案上正端端整整放着块惊堂木和一桶火签令。

“啪”的一声，府尹大人手中的惊堂木重重拍在桌案上，“堂下何人！”

直吓得那个管事小心翼翼地跪着，头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喘，颤巍巍道：“小的醉仙楼管事，姓张名松。”

府尹大人拿起一只火签，“左右，先打人犯二十大板，再行问话。”

那管事正诧异间，左右的差役已将他裤子扒了下来。

老小子哪里亲身体验过这样的阵仗，立时便怂了，高呼道：“大人莫打，小人招了，招了。”

这位府尹大人用的竟然是先招后问的手段，颇有意思。

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我正想着到底以何种姿势走进去时，府尹大人却先是看见了我，惊异之下，站起身走下了大堂，然后朝我走来，小心心翼翼地接住我手里的食盒，邀我去了后堂。

只传来管事一阵撕心裂肺的叫痛声。

府尹大人本姓陈，单名一个衡字，传闻十分好吃，但今日一见真人，本尊却十分瘦削，身长七尺，面容黝黑，比起冬日里烧的木炭也只弱个两三分。

传闻有假。

刚于后堂落座，我已看见桌上正放着一杯热茶，想来陈衡早知道我会来此。

我抿了一口茶，十分苦涩，我皱起眉头，是下等的茶叶无疑了。

堂堂府尹大人这也太抠了些！我不信，四品大员的府上会连拿得出手的茶叶也没有。

陈衡先行大礼，”王爷大驾光临，陈衡有失远迎，烦请王爷恕罪。”

我微微一笑，“陈大人无需多礼，坐吧。”然后接着问道：”怎么这堂刚升起来，便退了？“

陈衡欲言又止，然后静静地看着我，道：”冷冽已将案件的来龙去脉告知下官，那管事本就无罪，只需让他认真录个口供罢了，不知王爷前来所为何事？“

我不禁哑然，乖乖！录个口供便要打二十大板，若真犯了事，那还了得？

升堂断案一事我本就不擅长，所以也懒得去问清楚，于是开门见山道：”本王听闻府尹大人十分好吃，今日路过醉仙楼，便想起了府尹大人，特地来送粉蒸红肉。”

他饶有深意的望了我一眼，但闻听是粉蒸红肉，又顿时欣喜不已，似是难以置信，失声叫道：“王爷说的是粉蒸红肉？醉仙楼的粉蒸红肉？”

我哑然失笑，“是啊，除了醉仙楼，难道还有别的酒楼做这道菜出彩么？怎的你堂堂信阳府尹，大周正四品，竟感觉像没吃过似的，本王记得你每月的俸禄怎么着也有二百两银子吧，莫不成陈大人连一道菜也舍不得吃了？要是传到北莽去，说什么我大周的朝廷命官连一道荤菜都吃不起，这还不让北莽蛮子笑话死？耻笑我大周已经山穷水尽了？”

陈衡微微低下头，羞愧道：”王爷有所不知，下官这每月的俸禄也就刚够一大家人日常使用而已，有时花销大些，真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啊，莫说一道粉蒸红肉了，就是孩子们平日里想多加道寻常荤腥，都有些难为下官了。“

我横了他一眼，”陈大人倒是个清官。“

陈衡从脖颈里揪出一截陈旧里衣，高声道：”下官肯定清，大大的清啊，王爷您瞧下官这身衣裳，光是补丁都有七八个了。”

说着，他又撩起官服衣摆，露出半截粗麻裤子，“还有下官这裤子，已有好几年未曾置办过新的了，也只有这身官服，看起来还新宣一些。“

如此一见，真是叹为观止，我讶异道：”陈大人，你这也太清了些。“

陈衡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目光却是落在刚提进来的食盒上，许是有些馋了，他竟当着我的面打开食盒，将菜给端了出来，我从他黝黑的脸上，十分艰难的看出了一丝难为情，“请王爷恕罪，这道粉蒸红肉太过珍贵，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我扶着额头，尴尬笑道：”陈大人莫拘小节，想吃就吃吧。“

陈衡拱手谢过，又朝着门外朗声道：“春燕，去后院给老爷拔两根大葱来，记住咯，一定要拇指般粗细的，葱白多些的才好。”

见我有些疑问，陈衡解释道：”解腻。“

俄顷，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缓步走了进来，放下已洗净的葱段，施礼告退。

陈衡谦声道：”那下官就不客气了。“

我笑着点点头，心里却在想，这陈衡当着本王的面竟然吃独食儿！传闻不假啊，府尹大人委实好吃！

只见陈衡一手拿着嫩白葱段，一手拿着双竹筷，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又咬一口葱白，然后不紧不慢的细细咀嚼，神色享受，似是回味无穷。

这架势，搞的我都有些馋了。

我忽然好奇的问道：”人人都说陈大人好吃，既然好吃，那这道粉蒸红肉，定然也能吃出个所以然来，本王就是好奇，这道菜是怎么做的？“

陈衡陡然停下了筷子，目光流转，故弄玄虚道：”此菜确实十分难得，而且内有乾坤，王爷可是真想知道？“

我白了他一眼，”废话。“

陈衡轻咳两声，娓娓说道：”这道菜，做法其实倒没甚复杂，无非就是取一块肉，去皮切片，腌制去腥，再裹上生粉，上锅大火转文火蒸半个时辰，火候亦是讲究，多一分则柴，少一分则硬，蒸好后，撒上葱花蒜叶，淋上热油即可。“

原来如此，我诧异道：”如此简单？“

陈衡摇摇头，”非也，做法虽简单，但取材甚为讲究，若是想吃到最上等的粉蒸红肉，需先自小饲养一头牲畜，每日以上等的新鲜菜果为食，待牲畜长到约莫半岁左右，选一鲜嫩处活割下来。“

听闻虽是活割，那也没甚稀奇，我疑惑道：”若只是如此，岂能如此美味？“

陈衡笑了笑，接着道：”王爷莫急，若真如王爷所想，自然无甚稀奇，但醉仙楼的粉蒸红肉如此美味，自然远不止于此，王爷可知，活取下来的这块肉却是不配入菜的？“

我怔了怔，端起茶杯，示意他继续。

陈衡缓缓说道：”首次取下来的肉，弃之不用，待牲畜身上重新长出新肉，再将新肉割下来，敷上名贵药材，再弃之，如此三次，牲畜不死，方可入菜。“

”咣当“一声，我手里的茶杯突然掉在了地上，胃里翻江倒海，似是顷刻间就要吐出苦水一般。

陈衡似是料到我会有此表现，他继续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细细品尝，笑问道：”王爷是否觉得过于奢侈了些？残忍了些？“

呵，简直奢侈至极！残忍之至！

我神情渐冷，”陈大人真好胃口，竟还吃的下去？“

陈衡不紧不慢，一字字道：”王爷出征三年有余，自然不知这三年间，北方之艰辛，京城之奢靡，若只是将那每日喂食一头牲畜的菜拿些出来，便能救活三四个人，若将那弃之不用的肉拿些出来，便又能救活七八个人。”

说到这里，陈衡已是激动地垂下泪来，然后轻声问道：“王爷可听说过米肉？“

听到这里，我已经有些动容，但仍想着听下去，疑惑道：”本王只听过猪肉牛肉鹿肉，何为米肉？米又如何做得了肉？“

陈衡唉声道：”两年前，陛下下旨，为大军筹措军饷，全国加重赋税，恰逢山东一带遭百年难遇的大旱，百姓颗粒无收，最终导致饿殍遍地，哀鸿遍野，方圆百里，莫说新鲜菜果，就连树叶，树皮，草根也啃的干干净净，然而朝廷的大半支出都放在了北伐上，拨下去赈灾的银子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更别说各级官员层层盘剥，到灾民手里时，早已十不存一。“

此事，我也只是耳闻，但直到今天陈衡说出来，我方才知道些内情。

陈衡悲切道：”近百万灾民便是靠着米肉活下来的。“

我站起身，质问道：“陈衡，本王在问你，何为米肉？”

陈衡不卑不亢，反问我道：“王爷可曾听说过易子而食？“

我自然听过，朗声道：”易子而食、折骨为爨。“

陈衡猛然起身来，紧握的双拳吱吱作响，死死盯着我，痛声道：”王爷，米肉就是人肉，人肉就是米肉！“

我蓦然一惊，瘫坐在椅子上，久久说不出话来，我原以为我大周百姓安居乐业，又如何会发生这样的事！以前看到此段文章时，只是觉得许是史官们小题大做了，等到食人之事真发生时，再闻听，又让我怎能轻易接受现实？

陈衡垂泪道：“到后来，便是人的尸体，也顾不得许多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我仔细咀嚼着这其中的滋味，更是满怀萧索，泫然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