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云游先生

管事愣了下，却也不恼，小心翼翼地放下一壶酒，笑眯眯道：“哪能？王爷能来我们醉仙楼，那是醉仙楼的荣幸，小的能再次看见王爷，也是小的天大的福分。”

我对这些阿谀奉承的言语十分不喜，不耐烦的道：“好了好了，本王问你个事，答上了有赏，答不上就罚，怎么罚呢，就打二十大板好了。”

闻言，他身形一颤，只觉得屁股一凉，一张笑盈盈的脸顿时变成了哭丧脸，眼看就要跪在地上，“王爷您忘了？小的前几日才挨了一顿打，现在还疼着呢，求王爷高抬贵手啊。”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坐下说话。“

管事乖乖坐下，身形扭捏，好似屁股上长了火疖子，委屈道：”小的不知是哪里惹到王爷了，还请王爷明示啊，小的也好知道从哪里找补不是？若王爷只是看小的不顺眼，便让小的下去，换一个人来伺候，省地碍了王爷的眼，就当小的是个屁，王爷您给放了吧？“

我一时哭笑不得，只瞧着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问，毕竟我也不知道那个云游先生的名字，也不认得他，御内卫那边也只是一条消息而已，是不是真的也没办法佐证。

我叹了口气，朗声道：”算了，二斤牛肉，一碟花生米，再来一壶烧刀子。“

管事如释重负，笑呵呵道：”好嘞好嘞，客官稍等，酒菜马上到。”

正在这时，隔壁桌一个鬓角微白的中年人却是皱着眉头站了起来，这人面容甚是红润，身形却是十分瘦削，就好像是一身骨头被一身暗蓝色长袍包了起来，他先是瞥了眼我刚才吐在地上的浓痰，微微摇了摇头，然后道：“这位公子，可否让在下替公子把个脉象？”

我怔了一怔，瞧着中年人心下大为惊奇，现在的江湖术士都是这般骗人钱财的吗？也太明目张胆了一些。不过遇到这样的人物，我总想着如何才能戏耍他一番。

正好小二将酒肉以及一叠精美月饼端了上来，我伸出手指着对面的位子微笑道：“先生请坐。”

中年人坐定后，于怀中取出一块脉枕。

我心想这人倒有点意思，吃饭的家伙当真揣在怀里，然后问道：”先生，是诊左手还是右手？“

中年人笑道：”左手心肝肾，右手肺脾命门，自然都是要诊的。“

我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不过心下起疑，难道此人有真本事？我接着问道：”如此看来，自古皆分男左女右，在先生这里，倒成多余的了。“

中年人微微笑道：“也不全如公子所讲，二者身体发肤皆是有所不同，有些时候倒还是要分清楚一些，所谓阴阳之论，便是以人的身躯开始，从而衍生出世间诸多的道理。”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后故意伸出右手，中年人笑而不语，斜坐着身子，偏以右手二、三、四指的指端轻按在我手腕上，良久之后，我伸出左手，中年人亦伸出左手，手法如出一辙。

诊完脉后，中年人却是皱起眉头，道：”适才我观公子吐出的浓痰，甚白，是以痰黄是热，白是寒，干咳为燥，公子既已受了些风寒，何故要来此地饮酒？“

我想大概是前几日与沁芮在湖中小船平躺了一夜所致，难怪今天醒来后就觉得喉咙很不舒服。

中年人又道：“从脉象上来看，公子脾胃甚虚，既与饮食有关，又远不止于此，敢问公子，腹部可是受过极大的创伤？”

我蓦然一惊，是了，常年在外征战，我甚至没有安心的吃过一顿饭，这也造成我的脾胃出了一些毛病，若是饮食偏冷，又或者饮食无固定时辰，便会腹痛难忍，即便皇兄特派随军的御医为我开的调理药方已不下数十副，仍不见好转，后来又被人一刀刺中腹部，至今那道疤痕在阴雨时仍会隐隐作痛，我由衷称赞道：”先生当真医中圣手也。“

中年人连忙摆摆手，微微一笑道：”在下不过是个市井郎中罢了，若说圣手，只得是扁鹊华佗了，比起二位前辈，在下还差得远叻。“

随即，他盯着我道：”在下看公子双目有神，气度不凡，想必在庙堂中定会有一席作为，若是英年早逝，岂不是我大周的损失？医者仁心，在下自然是不愿看到。“

”啪“的一声。

我手里的酒杯已掉在地上。

我甚是激动，”先生说我会英年早逝？“

见他摇摇头，唉声叹气，偏一个字也不说，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醉仙楼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声音嘈杂，我却充耳不闻，只静静等着那中年郎中。

中年人站起身，拱手歉意道：“在下言语过于直白了些，望公子恕罪。”

只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塞外的银装素裹，战场上的金戈铁马，月下良人的笑靥如花......

我心情沉重，一时手足无措，然后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先生，无妨的，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只是我还有些未完成之事，就这么去了，实是天大的遗憾，请问先生，我还能活多久？三年还是五年？或者，三月还是五月？”

中年人欲言又止，从怀中掏出纸笔，倒一些酒在桌上，润了润笔，然后洋洋洒洒，一口气写下十几味药材以及用量，他起身作揖，惭愧道：”在下适才说英年早逝，实为不妥，先给公子赔罪了。”

我轻轻摇摇头，甚是无语。既然都已经说我要英年早逝了，还道地哪门子谦？便是打一巴掌给一颗糖吃，也没有直接将人一巴掌打死的道理啊。

中年人道：“公子虽患有顽疾，若按着在下这副药方，公子每日送服一碗，日后饮食规律些，少饮酒，少食凉，莫说十年，纵是一二十年也能好好活着。“

”如此说来，我还有一二十年可活了？“

中年人点头，道：“但公子一定要记得每日服药，一切禁忌也须牢记在心。”

闻言，我竟然又有些欣欣然，倘若一个人真能活到不惑之年，那也挺漫长的了。

四十年！现在倒不觉得有什么，也许只有真真活到了那天，才有资格说四十年光阴弹指即过吧。

我接过药方，又掏出一锭金子，”多谢先生。“

中年人也不拒绝，笑着收下，”谢过公子，这锭金子，在下可就笑纳了。“

我微微点头，诚心问道：”似先生这般大才，为何不入宫呢？与其他御医日夜交流，医术更上一层楼不说，假以时日，亦能如圣人般，撰写出流芳百世的医道圣经。“

目前来看，此人确有真才实学，不过我也真心想看看，他若是入了宫，再说些江湖郎中惯用的让人惊心的话，又当如何？

中年人摆摆手，似是不屑，怒骂道：”甚狗屁御医！”

我眉头一皱，“嗯？”

中年人痛心疾首道：”两年前，在下路过山东，旱灾后又遭逢瘟疫，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漫山遍野，尸骨累累，当真是人间炼狱，朝廷派来的御医们翻翻前人书籍，直到书都翻烂了，也没找到一处相关记载，束手无策时，只道一声，所有尸体火化，随后浓烟滚滚，绝了病源。若真如公子所说，御医们真要流芳百世的话，又无一人去想着应该怎么治病，这怎么行呢？几部医书怕是不够吧？”

我点头，“依先生所言，确实不够。”

中年人接着道：“虽说人这一生，生老病死，本就天经地义，但真遇上些疑难杂症，御医们能知道？可不还得靠我们这些云游郎中吗？入了宫便如去了耳朵，更别说宫里人锦衣玉食，左右不过患个风寒，痢疾，可天下疑难杂症甚繁，但凡良医都入了宫，那天下人的病又有谁来瞧呢？“

我诚心作揖，恭敬道：”先生大善。“

中年人微微摇头，道：”世间何其广阔，学海无涯，唯有读万卷书，再行万里路，见识广了，医术自然而然就融会贯通了，再者说，医术岂会有高低之分？不外乎一个术业专攻罢了，至于公子说流芳百世的圣经，圣人的医书自是经典，但圣人们也是靠着写下自己验证过的结论来流芳百世的，若后人只是一味的学习，而又不去摸索，莫说超过他们，能与之齐肩就已经惊世骇俗了。“

我情不自禁的举杯，朝着中年人敬去，“先生果真非常人可比，无论医术也好，眼界也罢，今日，能在此处得见先生，实乃和煦之幸事。”

正喝着酒的中年人却是蓦然一惊，握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失声道：“公子说谁？和煦？”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忙使了个眼神过去。

他身子前倾，肃然起敬，扫了周围一眼后，低声惊讶道：”您就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信王爷？“

我摇摇头，赶紧解释道：”哪能呢？虽说我与信王爷同名，但是他姓东方，我姓周。“

然后，我一咬牙，”家父礼部侍郎，周密。“

他长长哦了一声，随即放下心来，似是有些失望，道：”原来是周公子，久仰大名，云游郎中郑文凉拜见周公子。“

云游郎中郑文凉！云游先生！我猛然想起，能让人复明的云游先生，会不会就是眼前的中年人呢？会这么巧吗？我会有这么好运吗？

也许现实远比想象更巧合呢？

想到这里，我计上心来。

趁着他再次端起酒杯的功夫，我用手指蘸了些酒水，然后连忙转身，在眼下点了点，额，真辣啊，立马我的眼泪就给引了出来，然后快速回过身，饮下一杯酒后，连连叹气。

郑文凉见我如此，诧异道：”公子这是怎么了？莫非有伤心事？“

我仰起头，似是在回忆往事，”先生刚才说要治好天下的疑难杂症，我甚是钦佩，只是，可怜我那妹子了。“

郑文凉果然上道，忙问道：”周公子，令妹是怎么了？可是患了顽疾？还是？“

我低下头，只是一个劲的流泪。其实这些年我甚至都忘了流泪是什么感觉了，可今日刚落下几颗泪珠，便再也收不住了。

郑文凉急切道：”在下可否陪公子去周府看看？虽说在下医术不精，但行走江湖这些年，也瞧过许多疑难杂症，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我摇摇头，偷瞄了他一眼，然后啜泣道：”没用的，眼珠子都不见了，怎么治啊。“

郑文凉如遭雷击，久久无言，只是与我一般不住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