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喜欢的阿妹嫁人了

每天除了做鞋，照顾父亲，韩蛮子从来没想过别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大宝二年的秋天。[大宝二年，公元551年。]

这天蛮子收摊回家，远远地看见袁燕儿手托着腮，坐在自家门槛上发呆。

蛮子走过她身边时，突然大喊一声：“喂——！”

袁燕儿不像往常那样，笑呵呵地跳起来，而是无精打采地抬起头，吞吞吐吐道：“蛮子兄兄……跟……跟我阿爷提亲吧！”

“提亲？提什么亲啊？”蛮子心不在焉，径直走进自家院子，放下箩筐，整理没卖掉的鞋子。

“你不是说要娶我的吗？”袁燕儿跟进来问，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埋在她漆黑的眸子里。

“我何时说要娶你。”蛮子头也没抬。

“你赖账？！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是你的未婚妻，难道忘了吗？”袁燕儿叫起来。

“哦，那个啊！你不提，我都忘了，可那不是假的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赖什么账啊！”蛮子没在意的随口道，从腰间解下佩囊，自顾自数起钱来，二、四、六……

“骗子，大骗子，呜呜……”袁燕儿大哭着转身跑出蛮子家的院门。

“又怎么啦？”蛮子抬起头，望着袁燕儿的背影，没有去追她，燕子阿妹总是爱使小性，每当她生气，或是哭泣，他就会莫名其妙地心烦意乱。

吃晚饭的时候，蛮子像平日一样，饶有兴致地讲着今天从街市上听到的趣闻，什么城西张家养的一头母牛生了一只长着五条腿的牛犊，什么城南的一口枯井里莫名冒出水和烟雾，……

奇怪的是，母亲和弟弟一直只吃饭、不说话，讲了一会，苟儿突然道：“阿兄，燕子姐嫁人的事，你真的不在意吗？我和阿娘原本担心你会受不了。”

“你说什么呢？”蛮子顿时愣住了。

“阿兄进门的时候，燕子姐没和你说吗？”弟弟困惑地看着阿兄。

“燕子嫁人？她要嫁给谁啊——？”蛮子对苟儿吼道。

“蛮子，燕儿嫁人是早晚的事，她都十四了，这个年纪该嫁人了！”母亲用柔和的语气说道：“娘也很喜欢燕儿，但咱家现在这种情况，哪家小娘子愿意嫁到咱家呢？就算燕儿愿意，她阿爷阿娘那么势利的人，也不会同意。不管怎么说，燕儿嫁到富贵人家，以后吃喝是不愁了，你应该为她高兴才是。”

蛮子嘴里发苦，低下头，沉默了一会，问：“是哪个富贵人家？”

“许给了城东的缎商张季阳，今天燕儿她家收了整整一车的聘礼，定好下个月就嫁过去。”蛮子娘道。

蛮子喃喃道：“下个月？这么快？张家郎君，我见过，相貌人品不错，燕子阿妹有福啊！”[郎君，南北朝对年轻男子的称呼，类似于后来的“公子”。]

“阿兄你没听清楚阿娘说的话吗，嫁的是张季阳，不是张季阳的儿子，是给张郎主做小！燕子姐，嫁给那个糟老头，真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苟儿气愤道。

“苟儿，别瞎说！”蛮子娘喝斥苟儿。

哐当，一声脆响，蛮子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碎成两瓣。

每天除了做鞋，照顾父亲，韩蛮子从来没想过别的，以为日子就一直这样过下去。今天听到燕子阿妹要嫁人了，还是给张老头做小。蛮子突然舍不得了，燕子不光是他的邻家妹子，她也是他心底里喜欢的娘子，没想到有一天，燕子会离开蛮子，飞到别人家去了。

那一晚，燕子的明眸善睐，燕子的美目巧笑，在韩蛮子的脑海里飘来荡去，原来自己是这样的在意燕子，他喜欢她，他想娶她。

可是，韩蛮子又能如何，一个做鞋的穷小子，别说是娶燕子这么漂亮的娘子，恐怕自己这一辈子都未必能娶上媳妇。

燕子的阿爷阿娘为人势利贪财，只是蛮子没想到他们居然舍得，把仅剩的、唯一的女儿许给别人家做妾室，这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啊？

唉——，韩蛮子啊，韩蛮子，你喜欢的阿妹要嫁做他人妇了，然而你什么也做不了，韩蛮子不怕遭燕子阿爷阿娘的白眼，只是提亲也于事无补，能阻止她嫁人为妾吗？没钱没势的穷小子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没有钱，谁会把女儿嫁给你呀！

接连几天，蛮子没有上街卖鞋，把自己关在房里，做鞋，做鞋，还是做鞋，给燕子做鞋，真想把她一辈子的鞋都给做了，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好好为燕子阿妹做几双鞋，每双鞋的鞋帮处，蛮子都绣上一对燕子。

袁燕儿这几天没来蛮子家，不知道是她生蛮子的气，还是她阿爷阿娘已经不让她出门，韩蛮子把做好的鞋，一双双叠放整齐，用布包裹起来，然后拎着包袱跨进了燕子家的院门。

燕儿阿娘看到蛮子，伸手拦在他面前，道：“诶、诶、诶——，你不能进去！如今燕儿是定了亲的人，不能再像以前随便见外人啦！”

外人？！蛮子心想，自己怎么成了外人了？记得燕子父母刚从城外逃返家中，如何感激蛮子把燕儿从雪地里背回来，如何感激蛮子一家照顾燕子，再看看现在他们嫌弃自己的嘴脸，完全都忘掉了，人的见利忘义怎么会到如此地步。

“我给阿妹做了几双鞋，烦请阿婶帮我转交给她。”蛮子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假装平静地说：“听说阿妹下个月出嫁，算是我这个兄长送给妹妹的礼物吧！”

燕儿阿娘没有接蛮子递过来的包袱，翻着白眼不屑道：“你的好意，阿叔阿婶心领了，你家那么困难，这鞋还是拿回去卖钱吧！燕儿嫁过去，还怕没鞋穿吗？张郎主家的丫鬟穿的都是丝履，让燕儿穿麻屦，不好吧！”

蛮子的心一下沉到冰凉的湖底，是啊！燕子嫁到缎商家里，哪里会缺穿呢？怎么没想到这个呢？

蛮子正打算回去，燕子从屋里小跑出来，一把从蛮子手里拿过包袱，抱在怀里。

燕儿阿娘在旁阴阳怪气道：“燕儿，快回房吧，别随随便便跟外人搭话，若是给你夫家人知道不好。蛮子啊！你快回去吧！阿婶拜托你，从今往后不要再来我们家啦！”

韩蛮子嗯了一声，转身离开，袁燕儿忽然拉住他的衣角，蛮子回头看到她哀伤的眼神，顿时嘴里苦苦的，不是滋味。

“蛮子兄兄，我嫁人那天，你别卖鞋了，一定、一定要来送我哦！”袁燕儿的眼睛泛起一圈粉红。

韩蛮子木木地望着她，难受地说不出话，只能点了点头。

“阿兄，谢谢你送我的嫁妆！”燕儿向蛮子婉尔一笑，那笑靥如花，然后抱着包袱蹦蹦跳跳地回了屋。

阿兄？！记忆中，这是燕儿第一次喊蛮子叫阿兄。是啊！只有阿兄送的，才能称之为嫁妆吧！望着袁燕儿的背影，蛮子是多么想大声地对她说：韩蛮子不想只做你的阿兄，更想做你的丈夫。但是，蛮子哪里能说出口，穷小子没有能力给她幸福，何称为丈夫呢？

韩蛮子强忍着快步离开燕子家，他在街巷里疯狂奔跑着，直跑到若耶溪畔才停住，一头没入草丛里，嚎啕大哭。

袁燕儿出嫁的那个黄昏，彩霞满天，喧哗热闹的迎亲队伍挤满了整条街巷。

吉时一到，燕儿头顶高耸的假髻，身穿妃红的嫁衣，那刺心刺目的红，像无数利针刺疼了蛮子的眼睛。【妃红，即粉红色，非正红，意指非正妻所穿服色，古代女子为妾时所穿嫁衣之色。】

袁燕儿被喜娘、丫鬟们簇拥着走出院门，蛮子看到她石榴罗裙下的麻屦，上面有他熟悉的一对燕子。

蛮子看不到燕儿此时是什么表情，她的脸一直躲藏在她双手紧持的纱扇后面。

来看热闹的乡里们挤得里三层、外三层，韩蛮子没法靠得太近，只能站在人群中间，目送她出门、上车、远去。

送亲的队伍走远了，看不见了，看热闹的乡里们也渐渐走光了，街巷里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韩蛮子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自家门槛上。

燕子已经飞到别人家了，而韩蛮子，还得若无其事的活下去，这世道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难呢？韩蛮子把头深埋进膝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