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心意
金郁琉自小被雨师氏收养,与族中孩童一起长大,养得是同雨师璟一般朗润清明持重沉稳的模样,但自内里也有几分孩童的玩闹性子。
虽不会像雨师重那般揪姑娘的小辫,藏姑娘的手绢,捉大虫去吓唬人,却也同她们放鸢折花,投壶游街,推枣磨,解连环,那时并不觉男女大防,更无倾心一说。
而待再长一些,年长的雨师璟忽然有了心怡的姑娘,自此生的三千烦恼丝,时而酿成一壶壶的烧心酒,时而成一坛坛的琼花露,如天如雨,阴晴不定,其来势看得三人直呼怪怪怪。
雨师璟那时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少年情长,春风得意,又见阑珊,便耿耿于怀,思之不忘。
三人也曾私下去偷瞧过,姑娘面若桃李,妆靥可人,衣着利落,其举止言谈颇显飒爽之姿。
雨师重方一见便觉此人面相带着几分凶狠劲,直觉不适当长嫂,许是背地里说得太大声了,短箭飞来,穿透木板,若未及时避开定是要被射去半边屁股。
此人打小就是不甘示弱的性子,顿时捂着屁股叫骂开来,小小的个头气焰却是嚣张。
那姑娘见三人年幼的模样,不与计较,好脾气的等他消了火气,递给三人一把蜜饯。
三人未接,雨师晴问她:“你为何不喜我兄长?他是世上顶好的人”
姑娘朝嘴里扔了一颗蜜饯,反问道:“洪水猛兽喜欢我,我也得喜欢他?”
“你……”雨师重方一张嘴便被一记蜜饯儿堵住了嘴,他嚼了嚼,还挺甜。
雨师晴说得认真:“兄长不是洪水猛兽”
“于我他就是”姑娘瞅她一眼:“你长大啦想和不喜欢的人在一块?”
雨师晴登时道:“当然不想”说罢,想起自己是为兄长出头的,转眼又皱了小脸。
姑娘复又将蜜饯递给他们:“给他说,往后遇到的姑娘多得是,你三个也会有个好长嫂”
最后一句甚得雨师重心意,他接了蜜饯算作原谅那一箭之仇,至于三人钻狗洞的仇便是后话了。
一人之心悦亦是一人之心殇,情之一字强求不得。
那时初见世间情爱,该是两情缱绻,情投意合才是。
不过金郁琉还未等到良人出现,便因伤病之故拜入无相门,尔后瞳色显露,面目有变,需常年戴面具行事。
无相门入世不着门内装扮,他掩了面目,行走世间,所遇形色浮华,也曾生过几分旖旎之思,只异瞳与命里的异火并未让其落地生根,但眼前人却是不同。
三年前的簪花大会,此人神魂如火,跟了他三日。
梦境与过往恩怨一并出现,簪花大会,各仙门妖宗齐聚,一旦身份暴露,师门将成为众矢之的,但姜瑾琅身死,姜氏与天衍宗必会彻查到底,殃及师门之祸不可取,他只得按兵不动。
玉茗堂斗酒,那禁酒令不过是个幌子,此人跟踪自己三日,必有用意,适才借此试探,不想原是有求于人,却不知如何下手。
她以善举及人,当世人亦是如此,所以讨要秘术时颇为理所应当。
姜氏的血咒他曾听师尊提起过,但门内无人会解,自己亦是,而当此人讨要时,那解除血咒的法子凭空出现在了魂海,如此匪夷所思,似乎冥冥之中原是要给她一般。
姜氏长女虽与家族不睦,但若得了秘术,必将引起姜氏的疑心。
犹疑间,想起命盘一事,她既以善举及人,想是知恩图报之人,若以善意相待,命盘许是可解?
如是想,他将秘术给了她,此人心情随之明快些许,未及真假便道了谢,至于真假与否自己也是不知,只见她这等天真,复又问了一句。
后至炼化灵酒,他寻机探入她的魂海,见了被封印的那团火,五色琉璃火,甚是夺目,鬼使神差伸手摸去,不想被击晕了过去。
醒来时见被埋在了沙坑里,立时明了她的用意,只觉前夜里的天真该说于自己才是。
过去半日,巅峰对决已经开始,同门寻不到他与天山派的起了争执,且问及姜瑾琅,她只道自玉茗堂之后未再见过。
那时闲言碎语四起,他听到一些,偏生有同门露出一副欣慰模样,又有师尊一番语重心长的叮嘱,平生少有的动了杀机。
既有命盘,何不先结果了她!
念头一出,只想冲上台去给她一刀斩断孽缘,又见乾坤朗朗,不好动作,便等比试过后。
但那场比试让人疑云重重,此人为摆脱姜氏寻他讨要秘术,却在台上不顾生死孤注一掷夺得簪花替姜氏挣得名声实属异常。
他心下存疑寻人兴师问罪,那人却因功法的反噬昏死过去。
说来奇怪,姜瑾琅拔得簪花头筹,宗下弟子临门探访却被一一回绝,而屋内重伤之人生死难测,无人问津,即便她与家族不睦,身为姜氏嫡女也不该如此。
疑云之中又生疑云,欲在深究,他立时止了念头。
凡事一旦多思多虑便易记于心上,两人因命盘一事,不该如是,复又看了眼奄奄一息的人,收刀离开。
自簪花一别,梦里之景更为光怪陆离,除了那团异火,时常会出现一座奇怪的宫宇,为解其惑,他追寻梦境,找到那处宫宇,寻得一根玉骨,玉骨内有乾坤,不过只有一卷玉轴。
大荒经,记载上古奇闻轶事,但这卷又有不同,其上文字寥寥无几,以画代书,所载之事自五灵大陆生灵渐生之时至三百多年前,其中有商氏一族世代所行之要事。
开世间鸿蒙,教化人、妖两族,开修炼之先河,布万象天引阵法,寻天地灵石复其位,三分荒境,由三族分境而立诸如此类,其事大成者,画如其景,景如其画,未成者,漆墨描之。
而至最末独有一颗赤黑色的石头,石头平平无奇,却是神石。
神石名唤阿元,可生心火,依古族一脉降生于世,商氏需世世守之,护它降生,不涉其意,不缚其心,唯愿择善而从,随心而动。
姜瑾琅神魂似火,又出自姜氏便说得过去。
神石既已临世,他遵其誓愿,不见不扰,不涉不缚,如此许是能避开命盘所见。
不想两年前幽都一事,姜瑾琅初显神力,却受重创,他前去一观,见那人神魂完整,且似寻常莹白,并非神石转世之人,奇怪之余,青渊欲携他上大荒宗。
自得玉骨之后,他知濯君回也为商氏一族后人,而青渊曾为他的弟子,想必知晓其身份,适才在见到自己时送去了无相门,他似乎也知神石一事,但此事非同小可,不宜告知。
待谛江渐好,二人去了趟姜氏,因簪花大会斗酒自己一夜未归,比试又未出面引起的闲言碎语常听常新。
有以色相惑人,求而不得死缠烂打,死缠不得手段下流,不肖说为何门所传,说来此事还要拜那破石头所赐。
不过姜瑾琅却表其歉意,复问及符纸一事,那分明是自己给的护命符,心下登时有些不快。
姜氏,作为已经没落的氏族而言,神石降生族内不应珍重视之?
他留了几分心思,知其影卫一说,后又有皇族萧氏联姻一事。
天衍宗,萧氏,李代桃僵一事公之于众便是欺君之罪,他倒不介姜氏就此消失,不过那人若是无事,现身怕是无仇可寻。
因缘际遇得来巧,无意寻时易相逢,有意却是相离。
两年来风雪楼也未能追查到她的踪迹,她若在世间某个角落活着最好不过,若未自幽都出来将是大祸一桩。
而她也的确未出幽都,但令自己最为忧心之事并未发生,直叫人松了口气。
幽都一遇,他为其开路,未多做干涉,而至邬一城与同门买酒,听闻孩童丢失,恐魔族所为便追查一番,不想会再次相遇。
若说幽都纸人引路,她未发现,但今次自报家门,此人亦无所觉。
过去三年,她已能将自身情绪尽数隐藏,面色平平,再不露分毫。
既作不识,便如陌路,这石头是有点没心没肺在身的,他提了醒带人离开。
镇魂铃出,棋子归位,又是一场博弈。
他着无相门衣袍入世,欲引各方势力,亦想看看如今的局势又是如何。
不料人未引出倒叫她将自己引了过去。
此人总出乎意料,没事扒土里结界做甚?
结界的反噬之力会将人搅碎成沫,方自幽都出来便这么不要命,可是不知自身处境?
他摁下敲打的心思,将事事摊开来,便是蠢人也知命重的理,此人不蠢,自能分辨不假,是以当即想杀他灭口以绝后患。
石头不是没点心肺,它是全然没有。
后提及命盘,一想杀机自己也曾有过,适才作了罢。
过去三年,她变也未变,比之从前便不知如何寻人出手相助,今次也是,既是目不视物,说于他有何不妥?偏生她不记身侧有人。
他看她摸索下楼,看她拒绝旁人,思及她的过往,可是一人这样磕绊走来?
不涉其意,不缚其心,择善而从,随心而动,但有什么缚了她的身,缚了她的心,将她变成了这等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商氏有守护神石之责,原就避无可避,他上楼牵起她的衣袖,送人回去,不想她言及两人此后陌路,他只觉方才便不该动那恻隐之心。
也罢,随她。
他已将事事说得分明,想来她不会莽撞行事,等来年秘境开启,各方齐聚再作谋划,但她听了话转头就上了大荒宗。
待南炀城一遇,他便想她不如做回石头来的省心,又见身边有亲人做伴,想必以后自会小心行事。
石安村出现魔族,二人能脱身最好不过,他顺势将计就计,不料此人去而复返,阿弟变剑灵,剑灵变残魂,其中意味便不大一样了。
她对周身事物若即若离,难窥心意,但会为它安危涉险,为它踪迹与自己起争执,那翻脸不留情的模样如同一条喂不熟的白眼狼,毫不留情得往他怀里砸全然不顾他的死活。
那一砸,砸得人心口生疼,但下一刻又似作温顺得蹭起人来,让人无可奈何,后待得回应后走得相当决然,又叫人有些牙痒。
气郁间,她拿出一幅画像来,玉琉光,别无二致的面容,二人又有何联系?
他看着那双紧逼的眼,忽就生出几分孤注一掷的念头,不想却见阿元。
那双眼里落满霜雪,却隐有浓烈的缱绻,她道这双眼真好看,那是不被容于世的眼,她却道好看。
只是在阿元的眼里,自己又是谁?
未及追问,她转醒过来,眸里幽邃如见深渊,他不甚喜欢,若这渊底能有一些灯火,会是怎样的光景?
他想为这深渊里掌起一盏灯,想她眸里心间有一道自己的影子,心念一闪,惊心动魄,忽又如释重负。
命盘自有定端,自簪花一别,此人时有入梦,挥之不去,便在心底生了根,抽了芽,而命盘未及之前亦有万般可能,两人命理环环相绕,既避无可避,便盘绕终焉,至死方休。
至于信与不信一事,他为何不信?
不过忆起谛江,簪花大会一遇,眼见她红鸾星动,那时只觉她见色起意人之常情,而今却如鲠在喉。
她道二人不同,恩与仇确有不同,欠的愈多,讨要时便更容易一些。
她所言少有中听,唯独这么一次,不料做下的事却恰恰相反。
姜氏地宫与魔族有关,何尝与她无关?
待见姜寒舟,前事渐明,她提醒是真,利用亦是真,哭笑不得大抵如此,她若将事事摊开来,他怎有不应之理?转念一想,她若能全然去信一人,这便不是苏清绝了。
地宫十三年教会她的是冷漠绝情,是谨小慎微,是紧闭心门,是以她不依旁人,行事决然,不给自己与旁人半分出手的余地,那留书之人若知晓她后世模样,可会心疼?
待出宫,是得与她好好分说一番。
此行所经,姜氏,阿元,魔族布下的局初显端倪,她是更该谨慎小心才是,不想竟再次让人乱了阵脚。
地宫是过往症结所在,她来是为报恩,可是心里有念着他?
能为他涉险,这话里虽是不悦,心下却凝了蜜,但未过多久,那层蜜就掉了渣。
她的话总不尽人意,重回地宫是为报恩,自此两清,如何两清?
此生纠葛,至死方休,才算两清。
他知她至此,那是一块神石,本不必忧心,但心里记了人难免会自乱阵脚,心不由主,只觉三秋一日,寸阴如年。
惶惶不安中,此人终携风而来,站在了他的面前,两两相望,这一眼犹穿山河日月,万载千秋而来,观之就让人定了心。
他既已明了自己的心意,便不会有退却的余地,至于所得业果如何,皆甘之如饴。
不待分说,她欺上身来径自要了他的心,许是沾了媚骨的毒,她言语与举止皆是大胆,想起命盘异火,这条命都是她的,何况一颗人心?
唇齿相依,得见此心非彼心,他知阿元的缱绻深情,却不知苏清绝那沉在深渊里的真心,他将人推开想看眼前人是谁,那时而迷离时而清明的眼似是她又似阿元。
说定了就不能反悔了,既是她先说,不论是谁都要负此承诺。
而自己这颗心既决定给出,就断然无收回的余地,她不收也得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