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苛政猛于虎
大约十一月初的样子,我们迎来了第一个帮手。我没想到我们所得来的第一个人才不是周恪己招募的,而是远在南方的裴公道的堂弟,出生巴渝的新科进士裴元裴子德。
朝廷上有人助力自然是好事,不过我们自强也是关键。我这几个月得了空就抓紧给周恪己从民间找找有没有蒙尘明珠可以带回去当个座上宾的。正好周恪己说好要给我弄好的医馆已经快要完工,行事便更加方便。医馆就在靠城门的位置,后院不大,通过北川侯身份买下来花了八十两银子。
这几天唐云忠喊了几个唐家军兄弟帮忙先把内外布置一遍,门窗都是老旧的,还要换新的。眼下医馆装修,我跟在里面也是添乱,干脆去找袁豺帮忙在四下乡野招募起十岁左右的小孩子进来学习医术。
今天据说裴子德要来,周恪己在府内已经摆下了筵席。这事儿跟我关系不大,我继续出去在周遭村庄之中借着招揽孩子学习医术和开设粥铺的名号,寻找可用的人才。
眼下我跟着袁豺四下跑,身边基本上是带一个侍卫,大多是唐云忠的心腹,今日跟我一道去的是方群,这孩子今年二十岁,家中只剩下他一人,他心一横便来投奔唐家军,恰好被唐云忠看中,让赵敢带着。后来跟着赵敢去神武营练了两年,这次恰好又能回到唐家军。
“姑姑,咱们今天去的是沙子沟,那边比较偏僻些,都是些吃不饱的穷人。”袁豺在外面赶着牛车,“我已经照姑姑的吩咐把米和布袋子准备好了。只是那边人穷得久了,只有我与方官爷两个人的话,只怕场面容易失控。”
我坐在后面车里算了算米大约够发多少户,赵敢在旁边帮我扎口袋:“无妨,今日先去瞧瞧情况,倘若此地确实穷得厉害,我自要告知侯爷——届时如果需要上报侯爷那边,袁大哥你得跟我一道去侯府走一趟。你说北川侯这样好的人,带人亲切和蔼,你却总怕他为什么?你俩不见面,交代起事情来多耽误事情啊。”
“姑姑,你就饶了小的吧……”袁豺这方面总是带着一种常年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我有意在周恪己面前举荐他两句,都要被他战战兢兢推辞掉,“小的也不是干大事的人,一想到那些大人物我就害怕,眼下给姑姑做个马夫挺好的。”
我虽然略有些惋惜,但是人各有选择,我不能强求:“但是总该见一面。”
“那就听姑姑的——前面就到了,姑姑!”
我撩开帘子,扑面而来是粗糙的,仿佛多年没有见过雨水的干燥风沙。十月的天气里我却硬生生在干冷的风里打了个哆嗦。等到好一会眼睛适应了风沙,我这才放下袖子,眯起眼睛看向这个贫瘠干涸的村庄。
沙沟子村,顾名思义处于一个微微下洼的地方,从村口方向可以俯视村子里的情况。整个村子只有十来处房屋,大多还都是已经摇摇欲坠的土房子。一个赤裸身体的小孩啃着手指看着我,他蓬乱的头发和鼓起的肚皮显出极为不健康的浮肿。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吓得蹲下身取下自己的斗篷叠了一半披在他身上——那分明是个已经起码五六岁的女孩子,怎么连一件衣服都没有?
小女孩眼睛瞪得很大,她脸上的皮肤带着砂土结块后的皲裂,半点不像这个年纪孩子肌肤的娇嫩。我用身体将小女孩遮挡住,蹲下身一边帮她把披风整理成一件衣服,一边跟她说话:“小娃娃,你可能听得懂我说话?”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才点点头,神色里多了几分活物的生动:“你是谁?”
“我是司药监女官。”我总算把她身上整理好了,确保这孩子再也不是衣不蔽体,这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小娃娃,你爹娘现在何处?可在村里?”
“我爹死了,我娘在前面住着。”小女孩回身指了一下背后,“好神仙,你能不能救救她?”
“你娘可是病了?”我探头看过去,小声问。
“我娘和弟弟妹妹睡了几天了,我饿得很。你帮帮我,好不?”
方群从车里跳下来,单手拦在我面前:“姑姑不可贸然前往,小将愿先去打探。”
“我与你同去吧。”我扭头跟袁豺交代一句,“袁大哥,请您先看着车,倘若有何意外可回城禀告北川侯。”
见袁豺答应了,我回车上拿了药箱和一小袋米,跟着小姑娘进了村子。
从高处看的时候只觉得这村子是一片死寂,真正走进来之后除了那死寂之气,空气里还多了些呛鼻的焦炭味道,那种零星大块的灰尘漂浮在空气中。我憋了很久还是没有忍住,掏出手帕捂住了口鼻:“哪里来的尸臭啊?”
方群也有些忐忑,我们走了七八个村子,第一次遇到这种似乎没剩下几个活人的近乎消失的村子:“姑姑,我也闻到了,这不像一个人的啊。”
尸臭主要就是腐肉的味道,南方潮湿之地,人死后若长期不处理还会肿胀庞大,气味基本没有人可以抵挡住。北方干燥,气味上淡了不少,死后一般也会随之风化,能在这干燥之地留下这么浓烈的味道……
“小娃娃,你们村子里有多少人,你可知道?”
小女孩转过头,大约很吃力地想了很久,扳着手指给我算了起来。只不过她说话似乎不大利索,句子短一些的时候尚且可以勉强听懂,一旦讲的话开始吞吞吐吐,我就根本听不明白了。只能跟着她先往家里走。
一走进她家我就知道情况不对,门口只剩下半张木板吱呀晃动着,还没进屋,就闻到一股呛鼻的味道。
小姑娘顺着门缝爬进去,帮我把门板拆下来,我看着她摇摇晃晃走到一个土炕边上:“娘,弟弟妹妹,我找到人来了!”
我跟着踟蹰了一步,转身嘱咐方群在门口等着,自己捞着衣角走进去。床上蜷缩着一个已经有些脱水的女人,她维持着侧卧的姿势,并没有穿衣服,只盖着一条泛黄破烂的毯子。矮小的身体瘦弱得几乎已经消失在厚重的棉被之下。脸上的皮肤紧贴着骨头,眼窝深陷,双眼昏暗无光,双手蜷曲在身体两侧,如同枯萎的树枝没有一丝生机。
我呼吸微微一滞,只见小女孩从床边爬了上去晃晃早就没有呼吸的女人:“娘?”
女人胸膛边上还躺着两个孩子,也都早已没有呼吸。这个样子别说我,就是普通人来看了也一眼就能看出这家眼下只剩下小女孩一个活人:“这村子怎么回事?”
“是狼啊。”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我差点没有跳起来,再回头就看到一个拄着拐的老人被一位正值壮年的汉子扶着,两人也都是瘦得出奇:“您是北川侯府出来的人吧?”
我拍了拍胸口好一会才缓过劲,略带些狐疑:“您是?”
“我是这个村子的村长叫赵有福,这是我儿子赵大胆……”那个瘦得一把骨头的老人颤颤巍巍走过来,“之前我儿子去外面讨饭吃,说附近几个村子来了个女菩萨,是跟着北川侯来的。在周围几个村子都发过米粮了。我还想是不是咱们村子被忘了,眼下女菩萨您总算来了。”
我终于遇到了个能说话的,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我过来只遇到了这个小娃娃,是半点都弄不清情况,咱们这村子是怎么回事?我一路过来,也没看见如此凄惨的景象啊?”
赵大胆对我一抱拳,言辞间居然有几分读书人的文雅:“这事儿一句半句说不清,能否请大人到我们家中,草民好细细道来?”
“如此,便劳烦了。”我抽空还把小女孩抱了起来,“这孩子一并带过去吧,眼下把她放在这里我心里总有些不安。”
赵家几乎已经是沙子沟这里最富裕的人家了,可即使如此,我一进门便看到两个饿得眼神精光的孩子,那脸尖瘦得仿佛老鼠一般:“爹!爹!我刚刚吐了……”
赵大胆骂了一句:“吃饭都能吐出来,我看你们这帮兔崽子是活腻歪了!眼下多少人想吃都吃不上,你们还往外吐。”
我去旁边拿起碗看了看,是那种难以下咽的粳米,我又看了看一旁看起来和小姑娘差不多大的孩子,最后也只能叹了一口气:“赵大哥,你先跟我说说这村子怎么回事吧?”
沙子沟村原来虽然也贫穷,但是并没有这么穷。村里大大小小几十户人家也能分到接近一百亩地。但是后来,王靖把村里的公田占了,大半用来孝敬舅舅江樵,小部分占为己有。沙子沟村的村民虽然不服气,但是纵使告到了太守那里也没有用,好几个告状的年轻人还被打杀蒙受牢狱之灾。
村长赵有福没有办法,只能带着村里人去开垦私田,然而这北方边陲之地狼群众多,他们开垦的私田附近就有狼群肆虐,这两年间伤人无数,甚至于已经进村滋扰村民。村里有不少人逃难去了,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眼下大约只剩下两百余人。
我听得连连叹息:“这可真是苛政猛于虎也……袁大哥,能否请您在此看护一晚?村里多是老弱妇孺,纵使留下米面,他们也难埋锅造饭,您且先帮着赵大哥这边,今晚先把粥棚支起来,让村里百姓先吃上东西。眼下此地受灾严重,绝非开设粥铺就能一劳永逸,我和方将士需赶回北川侯府中,将此情况先告知侯爷,明日再来接应。您看如何?”
“袁豺义不容辞。”袁豺对我一拱手,“那我先去把牛车赶来,将粮食从上面拿下来。”
赵家父子眼泪都要落下来了。赵有福眼见着就要给我下跪,我连忙一把扶住老人:“老天有眼哦!老天有眼!女菩萨当真是大好人!”
“老人家快起来,您先起来。”我赶紧扶着他,示意赵大胆把他父亲架住了别太激动,“这些事情都是北川侯交代我们去做的,我不过是来分发粮食而已。您如果真的要谢,就谢谢北川侯周璟吧。”
回程的车上,我和方群心情都有些沉重。方群家小时候是遭遇时疫,而我则经历过那场水患,大约是想起了自己原本可怜的生活,颇有些感同身受,我们回去几乎都没有说话,等到进了城,方群才叹了一口气:“许姑姑,那小姑娘趴在她娘身上的时候,我险些受不了了。”
我一声叹息:“谁说不是呢……这孩子以后还不知道怎么办呐,眼下她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倘若我们今日不去,她怕是也熬不过几日了。”
方群有些忐忑,憋了一路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姑姑,你说侯爷救得了一个村子,那能救得了这么多人吗?”
我微微摇摇头:“今儿你也听到了,这北川地界,最要紧的问题就是地根本不在这些百姓手里,地不在他们手里,他们就吃不上饭。眼下侯爷要把地重新收回来再发给百姓,虽然不一定人人都能吃饱,但是一定不会出现今日这般惨状。”
“咱们将军说了,侯爷是大好人,让我们就听他的。我可信了!”方群笑嘻嘻的,反过来还有宽慰我的意思,“眼下侯爷身边人才越来越多,北川百姓肯定能过好的!”
我想了想眼下虽然艰难但是一日好过一日的日子,不由得点点头:“是啊,今日还来了一个经天纬地的奇才呢,据说这人策算管账整理户籍是一把好手。眼下大约已经到侯府了,有了他,估计侯爷又能得不少助力呢。”
方群有些好奇:“哦?那是谁?”
我还未回答,忽然侯府后门内传来一阵响彻云霄的驴叫,吓得一向情绪稳定的牛都倒退一步。方群一个激灵:“哪里来的驴啊?”
我眉头一皱,忽觉事情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