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眼线
大太太回到松云居,肉疼地看着从宫里带回来的东西。
“太太可千万别忘了大姑娘的叮嘱啊。”穗儿察言观色,试探着提醒。
“用你这蠢东西多嘴?!”大太太忍着心疼别过眼去,咬牙道:“开我的私库,再取几匹料子来给那死丫头添礼。”
穗儿应声,带人挑了应季的绫罗绸缎给大太太过目,花样纹理都是京城里正流行的。
“好个吃里扒外的蠢奴才!”
卫氏看得眼皮一抽,捂着心口大怒,“打量着那死丫头要飞黄腾达了,想拿着我的东西去巴结她不成?猪油蒙了心的蠢货,别忘了身契攥在谁的手里!”
“放回去!从前年江南送的那批织锦缎中随便拿几匹送给她开开眼也就是了,再敢动旁的心思,我饶不了你!”
穗儿哽住,有心说那些料子的纹样早都过时了,怕是不妥当,而且看四姑娘今日的打扮,哪里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啊,这礼添得,不是埋汰人吗,还不如不添,好歹太子妃送得那些也足够拿得出手了。
可她也清楚大太太是不会听劝的,她也不再多言,乖乖从那批织锦中挑出几匹颜色适合四姑娘年纪的给大太太看。
大太太尤有不舍,忍痛指着其中两匹道:“真是便宜了那死丫头,罢了,你给她送过去,人也不用回来了,暂且就跟在她身边,给我盯死了她,再找机会摸清楚她都带回了什么好东西,若是办砸了,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穗儿苦着脸应是,一路上都在盘算着怎么做才能让四姑娘答应把自己留在身边,头一次觉得松云居距离松鹤斋竟然这么近。
等到了崔瑜暂居的抱厦,里面已经堆了满满一桌子的礼物了——
二太太给得是各色名贵料子,云锦、蜀锦、洒金罗、重莲绫……应有尽有,俱是时新式样;二老爷当值未归,遣人送了整套文贤阁上等文房四宝,歙砚端华,徽墨飘香;蒋氏的的翡翠镯子;二公子的羊脂玉佩;崔珍则精挑细选了跟自己同款的钮金丝蓝宝蝴蝶簪子,稍稍抖动,两侧翅膀便振振欲飞;崔琬稍差些,送了几罐桃花胭脂。
最阔绰的是老夫人,直接给了崔瑜整匣的金银稞子,匣底压着的红封里满塞面值不等的票儿银,连崔瑜随身带回来的行礼都没让打开,直接让人腾了间耳房锁进去,药匙都送到崔瑜手里了,今后吃穿用度全部都从公中走。
穗儿领着人一进屋,便被满屋子的绫罗珍宝晃花了眼,再瞥瞥大太太忍痛让送来的那两匹绣纹过时的织锦缎,就更难堪了。
幸好太子妃给得都是真真切切的好东西,要不然,穗儿都没脸找借口,说是大太太关心四姑娘才让自己过来伺候的。
她给崔瑜问过安,指挥着小丫环们将东西放好,磨蹭着不肯走,良久才硬着头皮道:“四姑娘容禀,大太太怜惜四姑娘离京多年,怕四姑娘对府里各处不熟悉,特命奴婢来伺候四姑娘。”
穗儿说完就低下头,只等着四姑娘拒绝她,她再拿打好的腹稿说服四姑娘。
总之,她是不会让四姑娘有机会打发自己回去的!
“难为大伯母想得周到,那你便留下吧。”
穗儿张了张嘴,准备好的话生生憋了回去。
这就成了?
陈妈妈不是说,四姑娘不好应付吗,怎么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不会真的以为大太太派自己来伺候她是为了她好吧。
难不成先前那些是四太太算到了,提前给四姑娘支好了招,四姑娘本人竟是个傻的?
穗儿忍不住抬头看向崔瑜。
崔瑜却满脸恬淡地朝她笑了笑,“我正愁身边缺个熟悉府里的人,大伯母便派了你来为我解忧了,不过大伯母如此体贴,我也不能不懂事,反而累坏了她的人,你便专管为我讲解府里的事吧,除此之外,只管休息便是,自然了,我也没有白白使唤你的道理,只要你还在我这儿当着差,月例银子我也给你添两分。”
那自己岂不是只有待在下房等候四姑娘宣召的份儿了?
穗儿当场就想反对。
大太太让自己来,那可是派了差事的。
如今这样,还怎么监视四姑娘,怎么摸清四姑娘的家底?
事情办不成,还平白多拿四姑娘的银子,大太太不怀疑自己才怪。
穗儿急得额头直冒汗。
崔瑜却已经站起身了,“今日果然是有些累了,还是祖母说得对,合该早些歇息才是,玉弦,你也带穗儿姑娘去歇着吧。”
“穗儿姐姐请。”
不待穗儿反应,玉弦早就掐腰站在她面前了。
说得是请,可大有她不从,便直接将她拖出去的架势。
穗儿不禁苦笑,若是换了别人,穗儿都能借大太太的势分辨几句,可偏偏是玉弦——
这可是侯府的家生子,虽然分在四姑娘身边,跟着到冬州待了六年,可她的老子娘,那都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在老夫人面前都有体面,连当众甩陈妈妈巴掌都不带眨眼的,穗儿更是自问惹她不起。
她刚才是多蠢才会觉得四姑娘傻。
打发了穗儿,玉书扶着崔瑜到里间卸钗环,担忧道:“姑娘留着大太太的人在身边,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崔瑜摇头,“大太太本便惦记着我带回来的东西,有了今天这事,她对我就更不放心了,就算这回我拒绝了她,等来年我们单独住出去,她也会借机安插眼线,倒不如就趁着这次如了她的意,到时她再想添人,我们便有回绝的理由,如今到底是在祖母的眼皮底下,又有玉弦从旁盯着,穗儿翻不起什么大风浪,至于咱们能掌控的错处,我倒怕她不犯呢。”
玉书稍放了心,不由唏嘘,“从前大太太对姑娘多和气啊,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崔瑜阖目养着神,轻轻叹气。
大太太本便不是脑子灵省的人,长房接连遭遇不幸,她便把爵位看成了手中仅剩的救命稻草。
她身陷其中,看不清时局,侯府不递折子请封世子,从来不是因为祖父祖母在二伯父和聿哥儿之间摇摆不定,更不是在等聿哥儿长大。
他们只是不忍心看着长房一脉无人支撑,在长子长孙惨死之后过早衰落,这才留出时间给聿哥儿成长,让他活在侯府这棵大树的余荫里,接触最顶尖的勋贵圈子,跟着最好的先生识文明理,盼他早日独自挑起长房的大梁。
可崔昱和崔珍眼看着便要相看婚事,侯府的公子姑娘,和未来侯爷的子女,可是很不一样的,为了自己的儿女,二太太等不及了。
何况遇到大太太这样的对手,二太太甚至都不用多做什么,只需要在她面前摆摆架子,充充排场,她便会在歪路上越走越远,拼了命地消耗老夫人对长房的怜惜。
等这份怜惜没了,二伯父就是名正言顺的侯府世子了。
这才是真正的阳谋,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崔瑜如今便是那条被城门火殃及的鱼,生生被拱上了角斗场,只能在数不尽的刀光剑影中,挣扎着为自己撕出条生路。
“明日将府里的绣娘唤来,先赶着把太太们送来的织锦缎子裁了做衣裳吧。”
算算日子,离崔瑛召她进宫也不远了,若非大太太歪打正着,她还得自己费心,去寻两匹不出众的料子,如今反倒省了不少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