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韦蕤
除夕夜,皇帝赐宴兴安宫,邀一众重臣宗亲们赴宴守岁。
柳呈章品秩虽不算高,但因着女儿为晋王侧妃,便也有了携妻赴宴的资格。可方入席,夫人余氏就如没头苍蝇似的上下翻找着什么,还不时抚摸云鬓,像是丢了贵重首饰。
余夫人苦寻何物,纾雅最为清楚,那支并蒂海棠步摇正被自己拈在指尖把玩,广袖遮蔽下,谁也不知她手上还有这样一个物件。
倘在平日,她擅自“偷”来余氏之物,定会被对方反咬一口,到时候举证又得多费唇舌,如今迈出这步,不仅为了步摇,更要以此牵出一桩秘辛。
月余前贤妃薨逝,她见到皇帝借遗物悼念,荷包、绣屏、珠钗......其中还有一物根本不属于卢贤妃。
那是半块裂边不规则的玉瑗,是纾雅阿娘的旧物。
当年玉瑗一摔为二,不知是何原因阿娘只存下半块,镶金之后当作玉佩装饰腰间,直至抄家前,她将自己的贴身物品转交纾雅。
宸元宫七日丧仪,纾雅曾试探着问过皇帝玉瑗来历,好在那日皇帝并未对她产生厌恶,还向她诉说了一段陈年旧事。
平昌五年春,皇帝微服巡京,路过一处名为“翠微阁”的小楼,被一阵清雅芳香所引,侍从告知此处将要举办春日宴,即女子会,故而移花点缀。
他入内,但闻不远处有欢闹声,循声而去,来到一处舞台,台上正有一女子排演“反弹琵琶”,台下三五姑娘喝彩。忽见陌生男子闯入,姑娘们猝不及防散开,台上女子也停了舞步,臂上玉饰惊落,一半落在足边,一半不知所踪。
女子囫囵捡起其中半块,丢下一句“奴家不善歌舞,让公子见笑了。”便跑入帷幔,消失无踪。
可皇帝见她衣带飘飖风姿绰约,自然不似尘俗女子。仙人下凡何谈舞姿不精?她没留下姓名家世,只有角落里半块玉瑗被他无意发现,带在身边。
后几月,皇帝再未见过她,直至端午,他在朱雀街上邂逅了一位名叫桑芷的姑娘,神似那日惊鸿一瞥。但他明白桑芷并不是她,权当神女赐缘。
这样凑巧又俗气的故事,纾雅听过许多,唯有这次,她信了。
她还知道后来之事,皇帝在一场大朝会上再次见到神女,得知其名“韦蕤”。彼时他已有佳人在侧,而韦蕤也即将嫁作人妇。
从前母亲开玩笑逗弄她时,总说:“你娘年轻时也是京城红牡丹,多少公子孔雀开屏都没入得了阿娘的眼,就连那宫城中的皇帝啊也想接我去做娘娘呢......”
母亲惯会骗人,她只当听个笑话,打趣母亲性子彪悍,入宫定是当带刀女侍卫。她一笑,母亲便跟着大笑,还不时夸她聪明。
回想此处,纾雅拈着步摇痴笑,腹诽自己实在不够......
她垂眸而视,丝毫未觉不远处投来的一丝阴沉目光。
余氏正目不斜视地打量着纾雅的动作,乍然生疑。待她看清纾雅手上物件时,并未当场发作,而是暗中知会丈夫柳呈章,让他先禀报晋王许瑜。
酒过三巡,皇帝见席间似有纠缠,顿生好奇,“七郎可是有家事未处理妥当?”
许瑜闻言,不再与柳呈章交谈,起身施礼,“柳侧妃的母亲丢了首饰,儿臣想定是不慎滑落,欲遣人寻找。”
“找便找,若是找不到,趁着年节再制一套就罢,如此琐事也值得你几人交头接耳半晌?”皇帝捧起琉璃杯,不以为意道,“难不成柳少监苛待夫人,连件首饰也舍不得买?”
殿内暖意熏蒸,酒气酣然,柳呈章额上渗出一层薄汗,跪礼道:“陛下有所不知,此乃夫人爱物。”
话音刚落,余氏旋即添上一句:“禀陛下,妾身的步摇并非不慎滑落,而是为人所盗!”
她语气郑重,霎时引来周遭目光,就连许瑜和柳呈章也当场错愕。
皇帝听罢不由得直起身子,将酒杯推至一旁,“内宫守岁宴,你倒说说何来盗贼?”
余氏提气,再次垂头叩拜,“此刻步摇正在酒泉王妃手中,陛下若不信,请立即着人搜身。”
纾雅心头一凛,她本想主动呈上这支步摇,单独揭露柳呈章夫妇的丑恶嘴脸,谁知余夫人如此按捺不住,硬要加一道前菜。
魏垣倒也听说过有关纾雅母亲的旧事,可今夜之况他始料未及,怔然对视下,他才从对方眼中读出“安心”之意。
余氏砸出这话,瞬间在柳呈章头顶炸出一朵烟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紧捂其口,并拽回自己身边。余氏惊诧,眼瞪得圆溜,嘴里还呜咽着说些什么。
他能跻身四品官位,自然不是头脑空空之人。他很清楚,事情闹大再扯出往事便难以收场。而纾雅要的就是烈火烹油,余氏闹得越凶,柳家摔得越疼。
“柳爱卿这是何意?”皇帝蹙了蹙眉,示意乐师停奏,正色道:“你好歹是晋王的岳丈,朕的亲家,还怕得罪区区郡王么?今夜朕便替你做主了......”
说罢,皇帝当即遣了身旁的内侍张蟠前去查看。
纾雅神色镇定,张公公带人来时,她自觉摊开手掌,那支步摇便安然躺在其中。
张公公躬身致礼,仔细将其拈起,放入身旁宫娥的托盘当中。是时,席间一片哗然,众人纷纷开始议论王妃为何偷盗。
“妾身的步摇上有两朵金叶退红海棠花,流苏以和田玉珠攒成,但请陛下一观。”木盘还未送至皇帝眼前,余氏便义愤填膺解释道。
柳呈章阖眸长叹,悬着的心好似死了过去,思绪回笼后急切向许瑜求救。
余氏口中之言仿佛触动了皇帝某根心弦,“赃物”呈上时,他的酒意登时消退几分。自己定是在何处见过此物,却实在回忆不出。
端详再三,皇帝只觉头脑泛疼,见其与余夫人说的一般无二,遂看向纾雅,“你为何偷盗他人之物......”
众人目光汇聚,给足压力,纾雅深吐一口气,离席来到大殿正中,行完大礼后提声说道:“回陛下,这步摇原就是妾身母亲的,被夺十余年,怎就成了他人之物?”
“胡说八道!”余氏气焰尚未消歇。
“余夫人只知它是金叶退红海棠花,那你可知内层某片金叶子上刻了一个‘葳蕤自生光’的‘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