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我?
头顶上遮盖住两人的氅衣被掀开。
萧鹤野伸着手臂将她从软垫上拉了下来,温柔又小心的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脊背。
手指动作温润如玉,可脸上神情清冷,薄唇抿成线,他的眸子深邃而幽冷,散发着可怕至极的阴冷气息。
萧鹤野一言不发。
只是抱着她,然后沉默。
回宫的路程走了一大半,苏媞月情绪才稍微缓和了些,哭声渐弱,最后只能偶尔听见她细微的啜泣声。
苏媞月缓缓扬起脸来,眼眸湿润,鼻尖和眼尾泛着红,怯生生的看着他。
萧鹤野低着头,眼眸沉沉的和她对视上。
冰凉修长的指尖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
“是我不好,让娘娘受惊了。”萧鹤野敛眉,声音闷闷的。
他问:“既然娘娘这么害怕,为何还要来……何为还要看?”
苏媞月眨了眨眼睛,手指攀上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小声道:“我想看看萧掌印到底有几张面孔,我也想知道萧掌印究竟有多少秘密……我更想知道,掌印为何非要将那些人斩尽杀绝。”
还有,苏媞月更想知道,萧鹤野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变成如今这副可怕的模样?
她想知道的太多太多了,可是那些秘密,萧鹤野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告诉她。
……
萧鹤野垂眼仔细打量着怀里的人儿,语气淡淡的,漫不经心的道:“娘娘是说章侍郎吗?”
苏媞月无言。
很显然,她想问的可不只是章盟这个人。
而是,所有死在萧鹤野手里的那些人。
……
沉默良久之后,她也知晓很多事情萧鹤野不可能对自己坦白。
苏媞月缓缓开口道:“我们之前就说好的,只要你不动我身边的人,掌印做什么我都不该问也不该管。今夜,是我不好……”
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推开了他,从他怀里轻轻挣脱出来。
回去漫长又难熬的路程,两人各怀心事,却又相对无言。
马车入了宫,在听雨楼宫门口停下。
萧鹤野将她扶下马车,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只见苏媞月垂着头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径直走了进去。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顷刻间,眼底黯淡无光。
愣在原地良久,然后才默默转身回了夜阑阁。
*
回了房间,泡了个热气腾腾的澡,苏媞月躺在床上,身体温度回暖,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头脑放空,思绪如潮。
本以为自己会崩溃大哭,又或者是一个人默默的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
但她没有。
这一路走来,她已经流了数不清的眼泪了。
自从遇见萧鹤野,苏媞月也不知哭过多少次了。
伤心和绝望时她会哭,害怕和疼痛时,她也会哭……
最最最吓人的,是萧鹤野杀人时,脸上挂着那个满不在乎的笑意。
在那片白桦林中,萧鹤野以为苏媞月害怕的是那些尸体和鲜血,可是他没有想到。
苏媞月真正害怕的是,他杀了人之后那个餍足的神情。
只有地狱里的邪魔恶鬼,才会在那种时候,露出得意洋洋的喜悦和满足。
如果,萧鹤野真的是邪恶的化身,罪恶的源泉。
那她该怎么办呢?
苏媞月裹着厚厚的被衾,翻了个身,眼底一片无望。
今夜之前,可能苏媞月还抱有一丝丝幻想,想着萧鹤野会有一天大发善心,放她自由。
可今夜之后,苏媞月脑袋里却只有一个想法了。
那就是,如果有一天,萧鹤野真的对她腻了烦了,会如何对待她呢?
那下场或许是不太好看的。
不光是她,她身边的人下场或许更惨。
当害怕一个人到极致的时候,可能连逃跑的欲望都没有了。
若是苏媞月真的选择逃跑,真把萧鹤野惹恼了,恐怕整个苏家都要血流成河了。
……
苏媞月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了出来。
记得,苏媞月很小的时候总是缠着爹爹问:我什么时候可以长大,什么时候像个大人模样?
那时候,总想着长大,总想着长大后爹娘就管不了自己了。
现在呢,她入了宫,也终于长成了大人的模样,可心性仍然稚嫩单纯。
爹和娘许久都见不上一面,真的一点也管不了苏媞月了。
可她却再也开心不起来了。
人究竟什么时候会突然懂事和长大呢?
或许只有在经历过生死劫难,人生的起落和悲喜之后,才会大彻大悟,成长得更快一些吧。
苏媞月从前生在尚书府,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娇娇贵女。
入了宫就被册封为淑妃娘娘,先帝昏庸荒淫无度,但好在苏媞月守住了清白。
遇到萧鹤野之前,她的日子平淡却也算安稳。
可是后来啊,她屡次遭遇危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经历了很多可怕的事情,也亲眼见证了魔鬼般的杀戮和毁灭。
魔鬼的体温如何,这世间应该没人比她更了解。
苏媞月曾赤身拥抱过萧鹤野。
除了那处……
他浑身好像都是彻骨极致的寒冷,没有半点体温。
如果,用她的全部可以换身边人安稳无虞,那苏媞月心甘情愿一辈子待在他身边。
苏媞月心里也明白。
萧鹤野待她很好很好。
好到无话可说,好到无可挑剔。
至于那些血腥的,残忍的,不忍直视的杀戮和阴暗,苏媞月也可以学着淡然处之。
害怕就不看,不想看就转过身,不想听就捂住耳朵……
其实,他们两人的相处之道,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想通了,心里那个坎过去了,人也会好受许多。
思绪慢慢沉淀下来,心境也慢慢缓和。
一夜之间,苏媞月好像成长了许多,也坚强了许多。
有时候,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同样的,哭也是救不了人的。
她不怪萧鹤野,也不恨他……只是,偶尔会情不自禁的惧怕他。
*
次日傍晚。
用了晚膳之后。
苏媞月在琉宛的陪同下,去了一趟景仁宫。
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去梦雪姬的景仁宫。
先帝丧期未过,苏媞月一身白衣,发髻用一支素钗半绾着,脸上未施粉黛,素面朝天的出现在了景仁宫。
景仁宫的小宫女见苏媞月来,脸上挂着小小的惊讶,屈身行礼之后,带着她往内院走去。
等到了梦雪姬的寝宫外,小宫女轻轻推开门进去传话,没过一会儿,她从里面出来,然后恭恭敬敬的对苏媞月道:“主子正在沐浴,她让娘娘先进去稍后片刻。”
苏媞月抿了抿唇,觉得有些失礼:“这恐怕不大妥当。”
小宫女回:“主子说了,天气寒凉,外面风大,让娘娘进去房里等。”
梦雪姬都这样说了,再推辞恐怕就不好了。
苏媞月点了点头,遂推门走了进去。
不知为何,梦雪姬的卧房里竟没有屏风相隔。
苏媞月往里走了几步,抬眼就看见梦雪姬刚从浴桶里走出来的香艳画面。
她身上未着寸缕,皙白光滑的肌肤一览无余。
只是……她颈部以下的雪白却很难再寻到一块完整的肌肤。
全是伤痕……
苏媞月只看了一眼,并再也无法挪开眼睛。
虽然知道这样做很失礼,但她还是鼓足了勇气慢慢靠近,直到看清了梦雪姬身上的伤。
前胸后背,腿上手臂上,目光所至之处,皆是伤痕累累。
梦雪姬无奈的扯了扯嘴角,随手拿了一件衣衫裹在身上:“我这身子丑陋至极,让妹妹见笑了。”
隔着纯白的纱衣,苏媞月站在她的身后,指尖轻轻触了触梦雪姬肩上的伤口,难以置信:“是先帝……?”
梦雪姬淡淡点点头:“先帝性情古怪又暴躁,不喝醉还好,喝醉了挺难伺候的。”
她快速穿好衣衫,伸手拉着苏媞月在美人榻坐下,亲自给她倒了杯热茶,继续说道:“其实不只是我,你以为先帝的其他嫔妃又好得到哪里去呢?”
“我未着寸缕,被他用青鞭鞭笞过,也被燃烧着的蜡烛烫伤过,还有这里……是先帝用针尖蘸着墨汁,在我身上留下的刺青……”
梦雪姬指了指自己后腰处,一脸平淡的道:“不过现在已经不疼了。”
苏媞月垂着头,心疼又难过。双手不知所措的放在腿上,她抬起头来,不忍再继续听下去,开口道:“姐姐,我今日来想告诉你,霜儿没事了。”
梦雪姬笑了笑:“我知道,我收到信了。”
顿了顿,她又道:“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苏媞月摇了摇头,“该我谢你才是。”
有些话,苏媞月不知道如何开口。
以前是苏媞月一概不知,入宫那夜并非是先帝不想来,而是萧鹤野让梦雪姬使了法子,将先帝留在了景仁宫。
那些本该由苏媞月承受的煎熬和苦难,却加在了另一个女人身上。
这个人情,无论怎么说,都是苏媞月欠她的。
而且,她刚才也看见了梦雪姬身上的伤痕,很难想象,那些暗无天日,生不如死的夜晚,梦雪姬是如何支撑下来的?
身体的折磨尚且可以忍受,可内心的煎熬和苦楚梦雪姬又该如何说服自己呢?
毕竟,是先帝杀的那个人,是她的爱人,她的夫君,她两个孩子的爹……
都说一如宫闱深似海。
或许有人觉得自己走的是一条荆棘之路。
可这世间,分明就有人走的更艰难,过的更悲惨。
不是吗?
苏媞月眼眶微红,小声的说了句:“姐姐,章侍郎死了,你可以不用给他做妾了。”
这句话,说出来似乎对逝者有些不敬。
但至少,对梦雪姬来说,应该算个好消息吧。
梦雪姬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怔,眼底闪过一抹希望的光芒。
但片刻后,眼底又恢复了往日的幽暗:“对我来说,死了一个章侍郎,还会有下一个,下下个,甚至,数都数不清……”
“说到底,我只是萧掌印手里的一枚棋子。任人摆布的棋子……妹妹,时至今日,我已经认命了,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只是可怜我那两个年幼的孩子。”
苏媞月皱了皱眉,不以为然。
手肘搭在榻上的云纹案几上,杵着下巴,轻轻柔柔的说了句:“姐姐上次送我的桑落酒还有吗?”
“不如……我们喝点酒吧?”
梦雪姬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轻声提醒道:“先帝丧期未过,宫中禁止饮酒作乐。”
苏媞月耸了耸肩,嗤笑了一声:“正因如此,你我才更要饮酒、作乐……”
先帝死的好,死的太好了!
简直大快人心!
这两句话,估计不止苏媞月一人憋在心里吧?
放眼整座皇城乃至整个永安城,整个北凉……有多少人盼着他死?
如果这世上真有林烟这个人,那苏媞月倒是很想见一见她!
她真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后来,梦雪姬终是拗不过苏媞月,不得已拿出了珍藏已久的好酒,两人喝光了三壶……
许是因为柳霜儿病情好转,梦雪姬心情大好,不知不觉喝了许多。
倒是苏媞月自知酒量不佳,只饮了两三杯,并未喝醉,只是微醺。
这晚,她们敞开心扉,说了许多,边喝边聊,大多数都是骂人的话。
骂先帝,骂这腐朽不堪的皇城,也骂那个司礼监的薄情寡义狗太监。
……
夜色如水,月上枝头。
苏媞月才从景仁宫离开。
临走之前,梦雪姬将她送到景仁宫的门口,站在那里眼巴巴看着她离开,眼里含笑。
苏媞月转身看了她一眼,鼻子一酸,没忍住又折了回去,轻轻抱住了醉了酒的,连路都走不稳却执意要送她一程的梦雪姬。
夜风微凉,但此时两人的心却被那几壶桑落酒烫得暖洋洋的。
苏媞月在梦雪姬耳边小声的说了句:“守得云开见月明。姐姐,希望你以后……得偿所愿,事事顺遂。”
这句话,是期望,亦是祝福。
回听雨楼的路上,琉宛见她情绪低落,以为是萧鹤野又欺负娘娘了。
但她又不敢胡乱说话,只得默默陪着苏媞月。
穿过御花园,才走一小截,铺着鹅卵石的小道尽头,出现了一个熟悉挺拔的身影。
苏媞月没有醉酒,自然是认得出来的。
她摆了摆手,让琉宛先行回去了。
自己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默默的望着萧鹤野。
萧鹤野抬眸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才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走向她。
昨晚两人不欢而散,萧鹤野心里也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完。
还有,苏媞月生气了也着实难哄。
走向她的时候,萧鹤野甚至已经想好要怎么哄她开心了。
可他刚走到苏媞月面前,还未说话……
却被苏媞月抢先开了口,她仰着头,声音轻柔懒散:“掌印,背我……”
萧鹤野低头闻见一阵酒气,无可奈何的捏了捏她的耳朵。
小东西胆子真大,先帝丧期未过,居然敢喝酒了?
他没有说话,听见苏媞月说要自己背她。
萧鹤野便一言不发的,蹲下身……
苏媞月趴在他背后,纤细的手臂搂着他的颈,很小声很小声的问了句:“掌印是不是说过,只要在床榻之上,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我?”